第1章 序(1 / 2)

李敬澤

1

從《月牙泉》說起。這是喬葉的一個短篇小說,寫作時間應在《拆樓記》前後。

《拆樓記》的讀者,應該讀《月牙泉》。這是一篇讓我很不舒服的小說,我克製著羞恥感把它讀完。

我牢牢地記住了那對姐妹,她們住在一家豪華酒店裏,妹妹是城裏人了,而仍是一個農婦的姐姐被妹妹忍不住地厭棄著,妹妹知道這是不對的,妹妹和我們大家一樣,預裝了很多話語和言詞來反對這種厭棄,但妹妹忍不住啊,她甚至厭棄姐姐的身體。

——階級、階級感情,我還真想不起更好的詞。

類似的情景讓人想起“十七年”的小說,想起“十七年”的思想路徑從何時開始改變,從《陳奐生上城》?在進城的窮人身上,一種羞恥感被明確地表達出來,然後,就是逐漸發展起來的對這種羞恥感的消費,在大眾文化中、在趙本山那樣的小品中。

現在,這是社會無意識,它不能形成言詞,它不需要經過大腦。

社會在哪裏?如果說一個人的本質是他的社會關係的總和的話,那麼,他的這種本質如何呈現?

在《月牙泉》中,這不是通過思想和言詞,而是通過本能、身體。

我的“不舒服”在於,《月牙泉》揭示了我們的思想和言詞著意掩蓋的事實,它把羞恥感還給了我們,撕開了我們精神上的羞處。

是的,多多少少,我們和那位妹妹是一樣的。

2

現在,談《拆樓記》。喬葉寫了一部不那麼討人喜歡或肯定不討人喜歡的作品。

喬葉當然知道討人喜歡的作品怎麼寫,別忘了她是《讀者》的老牌簽約作家。實際上,作為小說家,一直有兩個喬葉在爭辯:那個乖巧的、知道我們是多麼需要安慰的小說家,和那個凶悍的、立誌發現人性和生活之本相的小說家。

現在,是後一位小說家當班。

她在《拆樓記》中,力圖重建我們的生活世界:在紙上,把我們生活與意識的隱秘結構繪製出來。

對此,我們當然是不喜歡的,我們都希望,打開一本書時,發現自己在“別處”,而不是仍在“此處”,而且,“此處”如此赤裸清晰,令我們羞愧不安。

3

凡懼怕注視自身的人,不要打開此書。

凡在此處“安居”而樂不思蜀的人,不要打開此書。

凡戴著言詞和公論的盔甲,永不卸下的人,不要打開此書。

凡堅信世上隻有黑白二事的人,不要打開此書。

凡頭腦簡單者,不要打開此書,此書會把他簡單的頭腦攪亂。

4

“拆遷”這件事,每天出現在媒體上,我們對它有最明晰的認識。

但是,真的嗎?

圍繞這件事,聚集著當下社會一係列尖銳的衝突主題:人們捍衛“家”的自然正義,人的安全感和公平感,以及常常不能得到有效回應的訴求,由此產生的無助感和憤怒,等等。

所有這一切,形成了鮮明的戲劇效果,它幾乎就是古老戲劇的基本結構,它有力地激發了深植於民間傳統的情感力量。

社會在按照戲劇的、文學化的方式組織和表達自身的意識。

那麼文學還能夠做什麼?

伯林在《反潮流》一書的一個腳注中說:“我們從馬基雅維利以及他那類作家裏受益良多,他們開誠布公地講述了人們在做什麼,而不是應當做什麼。”

無論是對於看客,還是對於演員,社會戲劇的力量在於,它強烈地訴諸“應當做什麼”,而對於人們在做什麼,遠不是“開誠布公”的。

社會戲劇的燈光在照亮什麼的同時,必定簡省了什麼,讓有些事物留在燈光之外。

5

在《拆樓記》中,喬葉或許是在探索文學的另外一種可能,一種不可能的可能:

文學必須把自己化作一種更全麵的感受形式和思想形式,它必須反戲劇化,必須超越於各種概念和命題,必須盡可能忠直地回到全麵的人生和經驗。

也就是,看到燈光之下和燈光之外,看到前台和後台,看到白天和夜晚,看到那些拆遷和被拆遷的人們,他們真實的、赤裸裸的動機、利益和情感,不是對著記者、對著麥克風所說的,而是他們正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