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樓記》由此成為龐大社會戲劇的一個腳注,一種邊緣的思想和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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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樓記》本身就有很多注釋。這些注釋或許應該刪掉,因為它們增加了閱讀的難度。
但不能刪掉。因為,這種閱讀的難度和麻煩也正是思想的難度和麻煩。
人生的真正秘密,或許不在正文,而在那些被刪掉的注釋裏。
社會現象的複雜結構,也正藏在被記者和專家們略去不提的漫長注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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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寫作一定是令人不適的,它使人從令人激憤、某種程度上也令人安心的戲劇場景中回到灰色的、模糊的人生。
它甚至令人惱怒、令人羞恥——
揭開事物的羞處,揭開人心與社會中隱秘運行的規則。
揭開指引著我們行動的那些難以形諸公共話語的情感、本能和習俗。
揭開下意識和無意識。
揭開正在博弈、心照不宣的各種“真理”,這些“真理”相互衝突和對抗,但是也在妥協和商量,秉持著各自“真理”的人們在緊張關係中達成了某種生態,這是誰也不滿意的生態、誰也不認為正確的生態,但它成了“自然”。
為此,喬葉采用了“非虛構小說”這樣的形式。
她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源頭:比如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和諾曼·梅勒的《劊子手之歌》。
但其實略有不同,卡和梅,當他們使用“非虛構小說”的時候,他們某種程度上是回到混沌初開,他們在卑微的層麵上模仿宏大的諸神。
而喬葉,是從宏大的戲劇中,回到經驗,回到凡人和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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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形式同樣會令人惱怒,對於那些老實得像火腿一樣的評論家和藝術家來說,僅僅是“非虛構小說”這樣既矛又盾的概念就令他們生氣,就令他們欣喜:如此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空門和破綻。
但為什麼不可以呢?《矛盾論》都忘了嗎?難道體裁和形式本身在它的發展過程中不就是要充分運用矛盾的張力嗎?
你看著“非虛構小說”生氣,你看“史詩”這樣的說法是否生氣呢?
“非虛構小說”是以爭辯和挑戰的姿態回到小說的史前史,把虛構與非虛構、生活與對生活的表達、“真實”的承諾與真實的相對性,把所有這些夾纏不清的問題,重新在這個網絡的、媒體的、眾聲喧嘩的時代擺在我們麵前,讓我們如同小說史前史的那些人們一樣,自由而富於想象力地著手書寫模糊混沌的人類理智、情感、欲望和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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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這個人、這個書寫者站在這裏,她拒絕宣布這一切純屬虛構,她願意為自己的每一個字承擔責任——本故事純屬非虛構,歡迎對號入座。
但同時,她也明確地承認自身的裂痕和有限:我有我的特定身份以及相隨而來的局限和偏見。因而“小說”在這裏也不是托辭,不是作者為自己爭取特權的方式,而是,這個人說,我隻能在我力不能及的地方努力動用我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喬葉在嚐試一種被無數人推崇但很少被人踐行的寫作倫理,她以自剖其心的態度,見證了她的所見和所知。
是的,所有的人,她愛他們,這是無疑的。但她同時也對他們感到失望,這也是無疑的。她深刻地知道自己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她對自己同樣失望。
《月牙泉》是如此,《拆樓記》亦是如此。作為小說家,一直有兩個喬葉在爭辯:那個乖巧的,知道我們是多麼需要安慰的小說家,和那個凶悍的,立誌發現人性和生活之本相的小說家。
現在,是後一位小說家當班。
她在《拆樓記》中,力圖重建我們的生活世界:在紙上,把我們生活與意識的隱秘結構繪製出來。
對此,我們當然是不喜歡的,我們都希望,打開一本書時,發現自己在“別處”,而不是仍在“此處”,而且,“此處”如此赤裸清晰,令我們羞愧不安。
——李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