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喬莊依河,我小時候便常和小夥伴們去河邊玩耍。現在依然清楚地記得,河裏清流汩汩,明澈見底,水草豐茂,魚蟹繁多,我摘金銀花,掐薄荷葉,挖甜甜根,盤小泥鰍……那是我小小的童年天堂啊。17歲那年,我師範畢業被分配回鄉,從教生涯的處子秀是在張莊小學,張莊小學也緊挨著靈泉河。我經常帶著孩子們從河裏打水清潔教室地麵,被河水清潔過的地麵自有一種水草的清鮮。也曾經在放學路上被調皮的男生故意擠撞到靈泉河裏過,濕透了渾身的衣裳——隻因他上課時揪前麵女生的辮子,被我惡狠狠地體罰過。——這十幾年前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怎麼就如同一幅中世紀的風景畫呢?
車上了未來路,我搖下車窗,放慢車速,仔細慎重起來——否則就會迷路。最近幾年,每次去姐姐家,我都會迷路。能不迷嗎?饃要一口一口地吃。這是一句豫北鄉下的俗話。鄉村變新區按說也該如此。但其實不然。這吃饃的口張得巨大,吃的速度也快得讓人震驚。頭一口就是修路。如果說田野如一張地毯,那麼,現在這塊地毯已經被路裁剪得橫七豎八了——不,七八太少,應該說是橫九豎十或是橫N豎N。單單一條未來路上岔出來的路口就有多少個啊:神州路,民主路,迎賓路,太行路,世紀路……嗬,忽然覺得,這幾條路的路名就是典型的中國式路名。以國家為主題的:神州路,九州路,中華路,中州路。以革命為主題的:民主路,解放路,勝利路,英雄路。以某個地標為主題的:太行路,迎賓路(因某兩條路的交叉口有個迎賓館),學院路,公園路……忽然想起山陽老市區的幾個路名:大楊樹街,柳樹口路,月季巷,又恍惚想起在哪裏看到的蘭州的一個路名:一隻船。楊樹,柳樹,月季,船,這些平凡的植物和事物,素常也不覺得怎樣特別。放到路名上,此時卻透出了奇崛的詩意。
我不靠譜的腦子裏忽然又蹦出忘了在哪裏讀過的幾句詩1,說什麼以前的人為地方起名字,都是以大地為中心,如山東山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雲南海南,等等;村莊和城市這些人造之物則都是大地的郊外雲雲,這個說法很打動我。想來楊樹、柳樹、月季、船這些事物雖然不像山河湖海一樣和大地有著那麼直接且醒目的關係,直接醒目到可以成為大地的形象代言人,但至少和大地也稱得上是嫡係親屬——當然,船當然也是大地的親屬。如果海是大地的孩子,那船至少算得上是大地的孫子,是不是?這些小小的孫子孫女們和河北河南山東山西湖北湖南這些大大的大地之子一起,鋪展出了那個時代的舒展和安詳。
嗬,那個時代,是什麼時代呢?在時間意義上好像也離現在不太遠。但在外觀上卻已是天差地別了。以後的日子裏,還會有多少這樣的路名呢?熟悉的陌生人,忽然又想起這麼一個詞組。不,也許把“陌生”和“熟悉”這兩個詞倒置過來更恰當吧,畢竟曾經是熟悉的,熟悉在先。對了,好像誰有一首歌就叫《最熟悉的陌生人》,有兩句詞是這樣的:“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我歎口氣。各自曲折?各自悲哀?唱得好聽,做卻難做。對待舊情人或許可以如此。但是,對待老家,卻是不大可能。尤其是在對它逃得不夠遠的時候。對於山陽,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喪家之犬——不,更準確地說,不是喪家之犬,而隻是離家之犬。隻能是這樣。雖然我這條狗在外跑得很努力,也很盡興,還常常在幻覺中以為自己已經快修煉成一條無牽無掛的野狗了,但隻要在報紙上或電視上看到老家的消息,我就會或疼或癢地牽筋動骨一番。仿佛老家就是一根致命的老骨頭,盡管這根老骨頭上早就沒肉了,就是有肉也不見得多麼香肥,可它的那種氣息那種味道卻總是能讓我不由自主地惦著,想著,讓我不容拒絕。命中注定,說的就是這個吧?用老家的方言,就叫“胎裏帶”。
——盡管已經是麵目全非,但仔細觀看,也還是可以看出過去的影子:靈泉河雖早已銷聲匿跡,但尚有隱約的凹陷印證著原來的河道。也在未來路邊的高新區管委會,顯然是昔日的鄉政府鳥槍換炮的碩果。原來錯車都很困難的靈泉路,即便已經搖身一晃成了未來路,即便有了豪華如總統套房般的六車道,即便它綠化帶、慢車道、紅綠燈、減速帶、警示標語等一應俱全,即便不時有聯通、移動和房地產公司的巨大廣告牌為它化妝出讓人眼花繚亂的時尚風範,但它總還是東西向的,總還是要通向喬莊和張莊的,我隻需要認準了這一點兒,心裏就基本踏實了。何況在那些巨型廣告牌的間隙,還不時閃現出一些村莊民居後牆上的鄉野廣告來為我墊底:“耿村金成響器”,“李萬李三蒸饃”,“範莊高鐵錘種豬”,等等,地點、人物、業務內容皆有,一個字都不浪費,樸素簡白到了極點。相比之下,官方的一條安全行駛的警示語幾乎就婉轉到了《紅樓夢》裏“覆”和“射”的程度:親愛的朋友,如果您開車接打手機,那您以後很可能就不用再交話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