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籌謀(1 / 3)

再次回到趙老師家,大門敞開,顯然已經有人了。我走進去,迎出來的是他愛人趙師母。她已經不認得我了。我強迫她回憶了半天,她才拍著腦殼“哦,哦,哦”地想了起來。趙老師仍不在家,她說他可能在衛生所跟村裏的赤腳醫生聊天,然後當即給他撥打了手機,也沒提我的名字,隻說有個老夥計來找他。豫北方言,老夥計就是老同事。

大約過了五分鍾,趙老師回來了。看見我,怔了怔,才叫出了我的名字。

“還是那樣。”他笑道。

“老了。”我說。

“我在這兒呢,你能說老?”

老師就是老師,生活品質在鄉村還是數得著的。櫃式空調,液晶電視,堂屋正中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自製的土暖氣爐讓屋子裏溫暖如春。坐下來,他就給我泡上了一壺鐵觀音,又從冰箱裏拿出花生米,還倒上了自己釀的葡萄酒,給我上起了釀酒課。說最好買紅葡萄,把葡萄洗淨晾幹,搓爛,然後按十比二或者十比三的比例放冰糖或白糖,之後攪拌;不能用金屬器械攪拌,必須用木棍或者手攪拌,攪拌好之後裝到或陶罐或瓷罐或瓦罐裏,絕不能是塑料器具裏。裝的時候不要裝滿,要留四分之一的空兒。密封也不要太嚴,要留一點縫隙,比如用塑料袋封口的話,就一定要把口係鬆些。因為葡萄發酵會有氣體產生。它發酵時你會聽見“咕嘟嘟”的響聲,尤其是夏天,裝進不到一天,就開始發酵了。等到沒有了響聲,酒就差不多了。一般來說,溫度高的季節一個月左右,溫度低的季節兩三個月,酒基本就釀好了。

說著閑話喝著酒,我慢慢開始向核心問題靠攏,問他有幾處宅基地,他笑說就這一處。他指指左邊:“別提了,早幾年村裏還給了我一塊宅基地,2500元,我要了。後來東隔牆那家,他兩個兒子,少一塊宅基地,就過來找我,說小兒子到了結婚時候,得蓋新房,讓我先轉讓給他,等村裏再劃的時候他再給我——村裏劃宅基地都是一批一批劃的。我心一軟,就給他了。還是兩千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後來上頭有政策,再也不讓劃宅基地了,宅基地也越來越值錢了,從兩萬、四萬、六萬一直升到現在十來萬。你說我少掙了多少?”

“後悔了吧?”

“後悔啥。也不能老盯著錢。鄉裏鄉親的,又是鄰居,關係不錯,再說還有一起緣故,”他朝廚房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當年蓋這房子的時候,許是匠人沒量準,許是俺家這個蠻蛋有點兒成心,俺家的房簷比人家的高了一點,過道也往東邊擠了一尺。人家啥也沒說。我心裏不得勁兒,一直記著。幫了人家這個忙,這也算還了一樁債了。”

“不是有很多市裏人都在村裏買宅基地嗎?你也可以買啊。”

“那都是高價,也都沒有手續。不保險。”趙老師笑了,“再說了,我去買誰的?誰賣給我?鄉裏鄉親的,價低了人家不舍,價高了我不得勁兒。還是算了,省口氣兒準備上樓吧。反正將來村子肯定會整體搬遷,都得‘被上樓’。”

他也會用被字句?我不由得笑了。

“可不是被上樓嗎?誰想上樓啊。”他道,“不敢想啊,將來整體搬遷,都上了樓,日子該怎麼過?鐮刀,鋤頭,玉米,小麥,這樁樁件件都擱在哪兒?想吃個放心麵也找不到磨坊了。哪個小區會給你安磨坊?去店裏買,又貴又不好。還得交水費、物業管理費、衛生費……還有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對精神的影響。這些農民,他這麼生活了一輩子,出門就是地,是平展展的田野。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我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巴。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這是《桃花源記》裏的句子啊。他若不說,我早已經忘了。

“我說得不對?”他停住了。可能是覺得我的神情有些怪異。

“對著呢。說得好!”我說,“繼續。”

“要是錯了你糾正,”他笑道,“可是,你就讓他這麼上了樓,那不憋屈得慌?背著鋤頭上五樓六樓,那是啥感覺?牆這邊說話牆那邊就能聽見,一開門,街坊鄰居尺把近,那不煩人?前些時,中央電視台播了一個節目,說是北京大興的事,那個人叫李勇,全家上樓之後,得了600萬的賠償款,買了一個房子,這個李勇自己一家四口,跟爹娘還有妹妹一家人住在了一起。那天,根本不為啥大事,他非常冷靜地就把其他六口人都殺了,說就是覺得壓抑,幹脆把全家都銷戶得了。1當然,這個李勇是混賬,但你敢說這跟上樓沒有一點兒關係?自己家人都住得壓抑,何況別人呢?”說著說著他激動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人家美國農村都不住樓,人家都是莊園。人家人口少,土地多,這才是一個國家富裕的表現!30年前剛分地的時候,我們村每人兩畝半地,現在你知道剩多少了?七分不到!一個國家人越來越多,地越來越少,樓越來越高,就越證明這個國家窮!表麵再富都沒有用,骨子裏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