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五米(2 / 3)

要麼掐斷你的既得利益讓你心疼,要麼株連你的九族讓你成為災源禍根,這兩個招式雖然老,但看來還真是好用,那麼就不能稱之為老,而是經典。我一邊暗自讚歎一邊暗自慶幸:虧得其他兄弟三個和姐姐不在一個行政區,虧得我已離開這裏許多年,不然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和姐姐的立場是否還能這樣堅定。

層次似乎越來越清楚,局勢也似乎越來越明朗。但這時候的我就像得了神經病,隻要有空就開始算張莊村的這十幾戶爛賬:八家已經全拆了。王強、姨媽還有另外兩家都拆到了五米。趙老師兄弟雖然不僅沒有拆房還多建了一堵牆,但最起碼有了一個完全可以交代的姿態。現在,隻剩下了兩戶既沒有姿態也沒有一磚一瓦的行動,一個是姐姐家,一個就是劉低保家。劉低保之所以忍著失去低保的疼痛沒有拆房也有原因的:當初他急著找合作戶蓋房,那個合作方很狡猾,和他簽訂的協議是:獲利均分,有風險則是劉低保家獨擔。拆房損失由自己全扛是太重了些,因此他把低保豁出去了,決定抗爭到底。姐姐在電話裏笑著告訴我:因為姐姐家在西頭,劉低保家在東頭,他們這兩家釘子戶便被上頭稱為“東邪西毒2”。

上頭一天緊著一天,姐姐一天兩次打電話問我: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你要是想拆,現在保住五米,也算是有成績,可以拆。但是,我告訴你,以我的經驗,越會哭的孩子越有奶吃,誰熬到最後,誰的收獲應該就會最大。”

“那,咱就一磚頭不動?”

“你們兩口兒好好商量,看情況。”

即使是姐姐,我也隻能如此。是誰說過:凡是少數的,都是珍貴的。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但是,更確切的情形也許就是:凡是少數的,都是被恨的。掌握在他們手裏的,往往不是什麼真理,而是壓力。越來越大的壓力。物理定律顛撲不破:在相同壓力的情況下,受力麵越大,單位麵積的壓力越小;受力麵越小,單位麵積的壓力越大。說到底,我和姐姐再怎麼親近,也畢竟是隔靴搔癢,站著說話腰不疼——最起碼不像她那麼疼,終究無法和她一樣,真真切切地站到她那個單位麵積去受那個力,所以,最終的決定權在她手上。

記者們終於有了消息。在一次飯局上,我見到了其中一位——都在一個朋友圈裏,隻要想見,總是容易見到的。我假裝無意地詢問他近期的動向,他便告訴我:前些日子他接到舉報,去了張莊。

“是你老家吧?”

“是。離我老家很近。”我笑,“有良心的話就多為老百姓說說話。”

“是有問題,但是,”他夾口菜,“也沒啥文章可做的。各打五十大板。”

“總的來說,老百姓還是弱勢。”

“是啊。”他和我碰了碰杯,“可是,這事的麻煩在於,他們也不是太弱勢,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也不是占全理。要是實在被欺負得不行了,我們也好說話。關鍵是他們雙方混淆不清,都有占理的地方,也都有理虧的地方……”

我沉默。是,混淆不清,這確實讓記者先生們不好下手。因為他們不好明確自己的立場,不好言之鑿鑿真理在握。但是,所謂黑白分明是非分明涇渭分明,真有那樣的事嗎?有多少事不是黑白是非對錯涇渭雜糅在一起混淆不清呢?

“去區裏采訪了嗎?”

“去了。”他笑起來,有些得意,“區裏警惕得很,有經驗得很,有人在村裏潛伏著呢。一看到豫A牌照的車,立馬就出來問我是幹什麼的,然後就請我見領導,又一起吃飯……”

不用說,肯定還有紅包。於是,他就被這麼消滅了。我明白。且明白得很平靜。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幹。——放棄一篇本來就很難寫的不好確定立場的稿子,獲得一個數額喜人的紅包,何樂而不為呢?

“聽他們說,我是第二撥了。之前來過一撥,我說他們怎麼就這麼會來事兒。”

我隻有沉默。

終於,又兩天之後,“東邪西毒”這兩個本來就很小的受力麵終於抵達了最小:劉低保也把房子拆到了五米。姐姐在電話裏告訴我:他的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在鄉中學讀書,一個讀初一,一個讀初三,都被老師趕回了家。不說是讓他們停學,隻說讓他們回家做家長的思想工作,提高一下覺悟,好好配合區裏的發展大局。劉低保頂不住兩個孩子的眼淚,終於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