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上訪(1)(2 / 2)

“反映問題的,都去那兒。那兒才是信訪接待大廳。”他很老練地說,“第一次來吧?”

“哦。”我回答。馬上就覺得更奇怪了。他顯然是把我當成上訪的了。我怎麼就像一個上訪的了?我從坤包裏掏出小鏡子:鏡子裏的我灰頭土臉,蓬頭垢麵——今天的天氣有些沙塵暴,用誰的一句詩就是:“大風說了一天的髒話。”髒話裏的行走者自然難以幹淨。更應景的是,我還穿著一件中式盤扣對襟藍花花小布衫,要是坐在書齋裏,這就是最有味道的風雅服飾,但是在這條滿是上訪者的大街上,在灰頭土臉蓬頭垢麵的前提下,這件書齋裏的風雅服飾隻能使我看起來是一個活生生的農村小媳婦,還是整天挨打受氣的那種。

我頓覺屈辱——可是,我屈辱什麼呢?上訪者的身份就是一個屈辱的身份嗎?

不敢想下去了。我朝信訪局大門的西邊走去。人越來越多,都是三五成群的,有的站在樹下,有的倚著牆根兒,有的就站在當街上,很多人都穿著樣式落伍的厚外套,皆是黑紅的粗糙的臉,一望可知絕大多數都來自鄉村。每個人都在說話,都在嘰嘰喳喳,即使偶爾有個落單的,也拿著手機唾沫橫飛地說著什麼,每一群和每一群的口音都不一樣,尾音輕些的,應該是來自南陽;尾音重些的,應該是來自周口;整個腔調都偏山西味兒的,無疑是來自豫北,不是新鄉就是山陽……我穿過人群,來到接待大廳的大門口——這個大廳也有個小院子,院子門口也有保安。一個保安立馬伸手把我攔住了:“清場了。”

“什麼?”我沒聽明白。

“下班了。下午再來。”他看著我,“工作人員也得吃飯。”

“下午幾點……上班?”我差點兒問成幾點上場。

“3點。”

我朝裏麵看了看,不知道姐夫他們辦得怎麼樣了,還真讓人牽掛。還是進去一下才能放心。於是我朝保安賠笑:“我們的人在裏麵,我去跟他們見個麵就出來。”

“就在這兒等,他們馬上就得出來,現在就是隻許出不許進,這是老規矩。不然我們的人就沒有個喘氣的時候。”保安繃著個臉,鐵麵無私。我隻好手把著欄杆朝裏麵張望。這情形,有點兒像探監。

“你哪兒的?”或許是因為無聊,保安開始問我話,饒有興致的樣子:“汝州的?”

“哦。”我胡亂應答。

“好家夥,來了一百多號人。”他感歎,“真中啊,你們!”

我敷衍地笑。

“也對。人越多上頭就越重視。三五個人啊,難打住食兒。”——打食兒,河南方言,收獲的意思。

我點點頭。

“也是為拆遷的事兒?”

“哦。”我正想離開這個搭訕的保安——再說就露餡了——忽然看見姐夫出現在大廳門口,接著是趙老師,便連忙朝他揮揮手。姐夫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我,很興奮地朝我揮揮手。

是在蕭記燴麵館吃的飯。鄭州燴麵有兩大家,一家合記,一家蕭記。合記是濃香,蕭記是清香。普通的優質燴麵十塊錢一碗。我又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五瓶啤酒。

“十塊一碗,真貴!”他們紛紛感歎。

我笑笑。和菜比,飯算是便宜的。當然他們對飯比得最有底,那麵是他們種的麥子磨出來的啊。一斤麥子多少錢?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去年是一塊。

“這個牛肉多少錢?”很快就有人指著了菜。

“吃吧,我能報銷。”我說。我知道隻有這樣說他們才會吃得放開一些。果然,他們很快就大刀闊斧,風卷殘雲,飯、菜和酒統統見底兒。接著才打著飽嗝開始說起了他們的上訪之路:帶他們上訪的,原來是山陽的一個民間上訪英雄,姓李,是個60歲的老太太,人稱李老太。此人身體硬朗,脾氣更硬朗。家在韓莊,位於山陽市東郊。南水北調路過此村,此村有一半村民便也麵臨拆遷問題。很多人家都按照上麵的賠償政策領了房子領了錢拆了房,唯有李老太不肯,成為最堅決的釘子戶。她做釘子的理由是:“為什麼韓莊執行的不是城區的賠償標準?”

“南水北調的賠償,城區和鄉村還不一樣?”我驚訝。

“當然不一樣。城中村的那些賠償標準都比農村的高。”姐夫說。城中村的也才701,那麼,鄉村的才有多少呢?三四百?

“李老太說,為什麼前幾年市裏創建全國衛生城市的時候,把韓莊劃到了城區,村容村貌都按城區的標準來,現在,到了賠錢的時候,又把韓莊劃到了農村,又按農村的標準來?她就揪著這個上訪,說不公平。硬是跑了三趟北京,最後人家勝利了,上麵又多賠給人家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