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上訪(1)(1 / 2)

那天下午,我正在忙,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猶豫了片刻,接通。

“我們去上訪了!去國家信訪局!”姐夫的聲音,“我的手機沒電了,忘了帶充電器,這是趙老師的手機!對了,趙老師換號了,這是他的新號,讓跟你說一聲。”姐夫在電話那邊自顧自地說著,“我們五個人,今兒黑就到北京了,你不是常去北京出差嗎?那兒有熟人吧?”

“沒有。”我果斷道。多麼單純可笑的思維啊。沒錯,我是常去北京出差,中國所有的城市裏,我除了對鄭州熟就是對北京熟了,但是,這就能說明我北京就有熟人?我要是去上海出幾趟差,難道上海就有熟人?我去美國出幾趟差,難道美國就有熟人?因為某個大型的會議,我還和一個政治局常委合過一個上千人的影呢,這就說明我和他熟?而且,退一萬步講,即使有熟人,怎麼就會恰恰有能辦得上這種事的熟人?

“那算了。不要緊。我們有辦法。有人帶我們去。不跟你說了,回頭再說。”姐夫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愣了半天神:誰帶他們去的呢?關掉手機,我打開商務印書館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查找“上訪”這個詞。詞典如此解釋:“上訪,動詞,人民群眾到上級機關反映問題並要求解決。”真簡潔,真準確。這個詞在我這裏隻有一個最直觀的意義,那就是告狀——比較重大的告狀。平日裏,我和老公打牙磨嘴自覺委屈的時候,也就是和朋友們說一說。在外麵挨刮受蹭風吹雨淋的時候,也就是和老公撒撒嬌。我從沒有上訪過。要不是因為姐姐的房子,這個詞,跟我沒有任何哪怕是間接的關係。方才姐夫在掛斷電話的同時,我聽見一陣喧嘩的笑聲,似乎很快樂似的。——這是他第一次去北京吧?口氣裏並沒有多少遠途告狀的惶恐和委屈,反而充滿了旅行般的新鮮喜悅。或許是曾經挨過我的訓,終於得到了伸張的機會,姐夫的口氣裏,隱隱的還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還能想到上訪,還是決定去上訪,而且還敢去上訪,這讓我感到了某種欣慰。而且,多麼聰明,他們沒有笨拙拙地先去市裏再去省裏,直接就去的北京,按老戲裏的說法,就是去告禦狀了。當然要這樣。既然告一回,幹嗎不去告個最厲害的狀?

這樣想的人,恐怕會有無數吧?忽然想起某一年,我去北京出差的時候,抽空和一個朋友去西站附近的陶然亭玩。在一條街1上,忽然看見滿街都是奇奇怪怪的人:很多鄉下人,有的夾著一個布包,有的拎著一個編織袋,有的提著質量很差的拉杆箱匆匆地走著;而在人行道上,還有很多人,坐著小馬紮,或者提著小馬紮,看著這些走來走去的鄉下人。有時候,馬紮人會猛地上前拽住一個鄉下人,問道:“你哪兒的?”有的鄉下人根本就不答,自顧自地向前走去。有的鄉下人會驚奇生澀地應答,應答完畢,馬紮人要麼木然,要麼就笑容滿麵地對鄉下人道:“我也是那兒來的呀,來來來,老鄉啊,我跟你說點兒事。”——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鄉下人都是上訪的,那些馬紮人都是地方政府派來勸訪的——官方叫勸訪的,國家信訪局和上訪的都叫他們攔訪的。於是,在那條街上,便可以看到一組有趣的三角關係:攔訪的想方設法阻攔上訪的,上訪的想方設法逃避攔訪的;為了保證上訪者能夠順利上訪,國家信訪局則專門派人每隔半個小時就去驅趕那些攔訪的……

姐夫他們,會不會碰到攔訪的呢?第一次去上訪,會不會被那些老辣的攔訪人給攔住呢?

晚上,我沒有睡好。第二天上午,給趙老師新號打電話,沒人接。中午時分,趙老師回了過來:“材料遞上去了,很順利。給我們開了個信,讓我們去省信訪局。我們下午去買票,盡快往鄭州趕。”

第三天早上,我正開一個會,手機震動起來,是趙老師的新號。我走出會場,接通,裏麵傳出姐夫的聲音:“我們到鄭州啦,在火車站,馬上就去省信訪局。你知道在哪兒嗎?咋坐車?你能去那兒跟我們碰個頭不能?”

“我正開會,中午才能過去。你們打車。”

“哦。”姐夫顯然有些失望,“那,你那裏有熟人沒有?”

“沒有。”我說著掛斷了電話——幾乎每次和姐夫通電話,我都會生氣。從不先告知自己是誰,也從來不確認一下我是誰,更不知道什麼叫預約,覺得我的時間跟茅草一樣隨便……他好像有一種天然的自信:他絕不會把號碼撥錯,你也一定能聽出他的聲音,且自認為和你的關係程度,什麼時候打電話都不會有問題,更討厭的是幹什麼都問有沒有熟人,似乎我認識全世界的權貴……但是,你讓他去問誰呢?你這個整天在外麵闖世界的人,難道不是他覺得最該問的嗎?才問了你幾天,你就這麼不耐煩了?我問著自己,愧疚一點一點襲來。

將近中午的時候,我在會上早退,想打車直奔省信訪局,但正好到下班和吃飯高峰,照例堵車。而且出租車特別難打。在單位門口站了十分鍾我都沒有打到,無奈之中碰到門衛室的一個保安輪班去吃飯,我便坐上了他的電動車讓他送我一程。一路走偏街過僻巷,終於在11點半的時候,我看到了省信訪局的大門。門口也站著一個低矮的保安,一看見我接近信訪局的大門,他就向我打了個手勢,讓我向西。我納悶地問他:“向西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