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每天給我打電話成了姐姐的習慣,無論我是吃早飯還是吃晚飯,是洗澡還是大小便,隻要我的手機開機,就有可能接到姐姐的電話。她不時告訴我:上頭來人了,說了什麼。又來人了,又說了什麼。開始來她家的人是固定的,後來就不那麼固定了。大概是想試探一下什麼路數的人好把姐姐攻破。有擅長說理的,姐姐說她不怕:“能說過他們咱就說,說不過咱就不吭氣唄。”有擅長苦苦哀求的,姐姐說她也不怕:“他們再苦好歹也吃著一碗公家飯,還能苦過咱農民?”更不怕那些蜻蜓點水例行公事的:“人家來咱家是工作,咱能不叫人家工作?”
姐姐說,她最怕的是那種繃著臉來教訓她的,一絲笑意沒有,跟鐵打的似的,張口閉口就是政策,句頭句尾都帶著國家。“不要和國家講價還價!不要抱什麼幻想!頑抗到底絕對沒有好下場,違反政策建起的房子一定會被強拆!”姐姐學著他的話,繪聲繪色,“我們絕對不會讓國家遭受損失!想當釘子戶的人,最後一定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無理要求一條也不會得逞!什麼都撈不著!”不過,總的來說,姐姐對他們的態度很滿意:“不打不罵,挺客氣的,頂多就是臉色難看些。難看咱不看唄。再貴的東西擱不住不買,再難看的臉色擱不住不看。”
姐姐的“無理要求”是什麼呢?一條:六萬塊錢。我問她為什麼不多要點兒,她道:“咋不想多要啊?可你看這情形……六萬能要到手就中,再多了怕嚇著人家。今年我緊一緊,還能攢下一萬,把本兒還給你沒問題。”不帶借給王強的兩萬,姐姐這房子,前前後後正好花了七萬。也就是說,姐姐不想拖著我的錢,她想拿到這筆錢還給我。
我無語。從二三十萬降到六萬,姐姐對此事的灰心程度可想而知。可六萬也太少了。在上頭看來,六萬和七八萬、八九萬有什麼本質區別?都是無理要求而已。不過,事已至此,我也隻有沉默。多說隻會讓姐姐更熬煎。
我當然知道姐姐為什麼會這麼頻繁地給我打電話。說情況隻是其一,更重要的功能是舒緩壓力。即便我是個不稱職的心理谘詢師,對她來說也總比沒有要強。她這個釘子戶,這個唯一的“西毒”的壓力有多大,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
釘子戶,這是一個怎樣的詞?商務印書館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中如此解釋:名詞,指長期違規辦事,難以處理的單位和個人。
——這解釋真不準確。這個詞指向過單位嗎?就我所見,沒有。隻有個人。那麼,這純屬於個人的釘子是在哪裏釘呢?真是眼中?不,不是。眼睛裏的釘子會讓眼睛流淚流血發炎直至變盲。相比於眼睛,釘子是強勢。而姐姐這樣的釘子,是牆中釘。相對於一麵甚至幾麵闊大的牆,一顆釘的麵積才有多少?它就是使出全部的力氣,又能紮多深?而且,牆會疼嗎?會裂嗎?會塌嗎?恐怕連一個稍微有些規模的小窟窿,也不會留下。
那個周末的清晨,在去張莊的路上,我又接到了姐姐的電話——出發前已經通過電話了,此時的電話肯定是又出現了意外——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緊張:“又來人了。還有幾個民工,還有大吊車。說我要再不同意他們就要強拆。我問他們要手續,他們拿不出來。估計是嚇唬吧,不過也有可能是真的。咋辦?”
我的心也緊揪起來。終於到了這一天,終於到了必須直麵戰鬥的時候。咋辦?這是個坎兒,必須得過,還不能輸。“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1”上頭自然是東風,姐姐這個“西毒”自然是西風。西風怎麼刮才有力道呢?我沉默著。有一些話,我早就想說,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我想讓姐姐潑一些,再潑一些。很想。最好像姨媽那麼潑。這個時候,潑是有用的。很有用。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去要求我曾經那麼鄉村小資的姐姐,曾經選擇了會彈吉他和練毛筆字的姐夫的姐姐,去當一個跳腳罵街的潑婦。我怎麼能告訴姐姐:你要像個潑婦一樣?況且現在護房幫已經潰不成軍,肯定沒有人出來和姐姐一起上陣,即使姐姐真豁得出去孤軍奮戰,萬一她要是沒掌握好分寸,挨打了怎麼辦?局麵一旦失控,她很可能會吃虧,吃身體的虧。當然,她若不鬧,就肯定會吃虧,吃房子的虧,吃錢的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