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憶起的事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夜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笑問,“這話怎講!”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像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島是她的侍從;夜裏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纓路;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地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隻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隻希望我們能做女神。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年。像涵說的,海是溫柔而沉靜的。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的。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的……”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地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裏,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隻默默地守著揖坐著,剛才的那些話,隻在我心中,反複地尋味——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