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切地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地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隻惘然的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裏,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忽又惘惘地憶起昨夜的印像。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鷳”這兩句來。如有白鷳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裏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鷳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朗,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地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裏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隻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淒然。水底看見黑雲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台在遠處,旋轉的次第人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壓處,錯落地談著,不時地仰望雲璐的天空。雲彩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心裏的感謝。

雲影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雲,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罷!”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裏,似吟似歎地說:“月嗬!怎麼不做美嗬!”她很輕巧地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後,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裏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隻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勇氣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地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地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台,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輻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彎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一般地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嗬,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裏迷蒙的光影裏……

我開始詛咒了!

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地辭了她,回到屋裏來。匆匆地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地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地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地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後回思,使我恍然歎矣,而且不自信!如今反複地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飄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麵,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生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出國客遊。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速濕的。

對於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隻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後,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於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後,藏有若幹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九,二十六夜,一九二三,閉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