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萬道,旌旗飄揚,歡聲雷動。辛棄疾騎著戰馬在空中翱翔,渾身的鎧甲放射出奇異的光彩,他放聲喊道:“金賊殺盡了!中原收複了!國家統一了!”
陳亮聽辛棄疾在歡叫,一躍而起,驚喜地問道:“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辛棄疾揉了揉眼睛,啊,奇怪,眼前的一切都變了樣子:紅日滿窗,鳥雀呼晴,飛虎軍和義軍的戰士都不見了,隻有陳亮在怔怔地望著他。他明白過來了,歎口氣,惆悵地說道:“可惜這隻是一個美好的夢啊!”
兩人再也沒有睡意了。早飯過後,他們踏著沒及腳踝的積雪,到帶湖邊上去散步。第三天,辛棄疾又陪著陳亮到江西鉛山縣東北的期思去遊覽。
在期思附近,有一座連綿一百多裏的名山,主峰叫做“鵝湖”。山下有一座寺院名為鵝湖寺。寺前十裏蒼鬆,參天蔽日,是鉛山境內的名勝。若幹年前,名噪一時的理學家朱熹、呂祖謙、陸九齡、陸九淵等人,曾經在這座寺院裏辯論過哲學方麵的問題。辛棄疾和陳亮走到這裏,自然聯想起這件往事,談論起他倆都很熟悉的朱熹來。
“同甫,聽說早幾年你同元晦(朱熹的字)通過書信來往,對王道和霸道、仁義和功利的問題著實爭論過一番,是嗎?”
陳亮點點頭,笑道:“是有這麼回事,老兄怎麼知道的?”
“我不說,你也會猜到,當然是元晦告訴我的。不過元晦同我談到這件事時,沒有詳細說清楚,老弟能見告一二麼?”
陳亮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元晦過去上過幾次奏章,聲稱要北伐抗金,反對苟安。但一論到具體方略,我和他的想法就南轅北轍了:他主張‘正心誠意’(儒家的一種內心道德修養),我主張‘實事實功’(從現實出發,采取切實措施,迅速收到效果)……”
聽到這裏,辛棄疾哈哈一笑,打斷陳亮的話頭說道:“原來還是老問題嘛,又何必唇槍舌劍,爭個不休呢?”
“不然,這中間橫著一條鴻溝……”陳亮的態度顯得嚴肅起來。他正準備陳述自己的看法,抬頭一看,已經走到鵝湖寺的山門前,便挽著辛棄疾的手,說道,“咱們先不談這個,還是進去看看吧!,’
辛棄疾點點頭。兩人走進鵝湖寺,看了四大金剛以後,又信步來到大雄寶殿。大殿的中央,塑了一尊巨大的貼金佛像,他盤著雙膝,抱著兩手,閉著眼睛,顯得非常慈善安詳的樣子。
陳亮久久凝視著佛像,好象在想什麼。
辛棄疾見陳亮看得入神,帶著讚賞的口吻說道:“這像塑得這樣栩栩如生,必然出於高手……”
“可是我並不喜歡它。”陳亮淡然一笑道,“我還是喜歡山門內的四大金剛。”
殿上的鍾磬聲悠悠地響了起來,不時有善男信女進香、跪拜、求簽。爐煙嫋嫋上升,整個大殿彌漫著一種使人對宗教產生虔誠感的氣氛。
辛棄疾也墮入了沉思之中。
陳亮望望辛棄疾,笑道:“你在想什麼?”
“我忽然想起了家鄉附近的靈岩禪寺,還有那個被我親手殺掉的大方丈義端。”辛棄疾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反問陳亮道,“剛才你說喜歡四大金剛而不喜歡這尊如來佛,話中好象大有深意呢!”
陳亮爽朗地笑道:“其實也並沒有深意。我隻是想,金剛怒目,盡管有點猙獰,倒可以使人精神振作;而這尊如來佛像,你看,他的麵目雖然如此慈祥,如此善良,卻使人想到佛家宣揚的那套清淨寂滅的教義,鼓吹的所謂大慈大悲的胸懷。今天咱們大宋王朝國土論喪,強敵壓境,正該象四大金剛那樣,橫眉怒目,用刀槍劍戟同敵人比個高低,爭個勝負;倘若一味講什麼清淨寂滅,講什麼正心誠意,講什麼大慈大悲,講什麼修身養性,怎麼能夠克敵製勝呢?人家跟你講的是燒殺淫掠,是兵馬刀槍,是把繩索套在你的脖子上,讓你永遠做他們的牛馬嘛!所以我總覺得,元晦這班理學家,隻知道空談抗戰,卻提不出一條能夠奏效的辦法,如果依了他們,非但不能救國救世,反而容易引導人們低頭拱手,空發議論,變成半身不遂,神經麻木,連痛癢都感覺不到的人!”
天色陰沉下來,雪花又開始飄舞。陳亮仰望鉛灰色的天空,對辛棄疾笑道:“本來是到這裏來遊覽的,結果幾乎讓我一人嘮叨了半天。”
辛棄疾道:“你今天這番議論,我聽了感到非常新鮮。正如你所說的,大敵當前,最要緊的是驅逐金人,恢複中原。你胸懷雄才大略,但隻有通過科舉考試,取得一官半職,才有一顯身手的機會,否則默默無聞地死去,豈不可惜!”
“老兄說得對,”陳亮點頭應道,“我決不願做一個皓首窮經的腐儒!”
陳亮在辛棄疾家裏住了整整十天。這天早晨,陳亮告辭回浙東去了,辛棄疾挽留不住,送了一程又一程。他們走過寧靜的小溪,走過冰封的池塘,走過積雪的樹林,最後,他們又踏上了一座小橋。就在這座小橋上,他們互道珍重以後,便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晨,辛棄疾懷念陳亮,覺得有很多話還沒有傾吐出來,便順著舊路去追,想把他挽留下來再住幾天。走到鷺鷲林的時候,積雪太深,無法再向前走,隻得折了回來。
夜半,辛棄疾在吳氏四望樓借宿。他吹滅了蠟燭,獨自憑窗眺望,隻見大地沉沉,寒林漠漠,一切都被茫茫的夜色吞沒了。忽然,一陣如泣如訴的笛聲,悠悠地從鄰舍飄進窗來。辛棄疾側耳傾聽了一會,不覺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他懷念著聚散匆匆的陳亮,更懷念著輾轉在金人鐵蹄之下的中原父老……
雪,仍然從廣闊的太空中不停地落下來,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