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先生使我一直懷念的還有他的待人接物、平易近人。我們是師生關係,但他向來不見外,從不以老師自居。常常把我當做朋友一般看待,家庭糾紛不談外,什麼都談。這回在飯桌上談的多。他有一肚皮怨氣,對時局十分悲觀,對人也多取懷疑態度。聲音依然那麼低啞而平和。飯後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停了一停,問我:“你怎麼辦?到哪兒去?”我說:“去武漢後再說。”鬱先生想了想,說道“福建這地方不好呆。楊騷搞了一輩子文學,寫了一輩子詩,到處找飯吃都找不到。現在我介紹他當報紙副刊編輯,每月隻40多塊錢。你去武漢,我給你寫個字給老郭。”他說時巴嗒一下眼睛,望我一眼,笑了一笑說:“你在北平念書,怎麼跑到杭州來,是搞學生運動吧?”他很聰明,他帶著充分信任的神情說著,便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來。在名片背後給郭沫若同誌寫了幾十個字,寫完交給我。這時有兩位客人進來了。一位是名教育家薑琦,是鬱先生在東京帝大同學,滿口浙江話;另一位就是詩人楊騷。這人長個大腦袋,寬闊前額,瘦長而清秀的臉兒,戴一副黑框近視眼鏡,說一口閩南腔的普通話。我過去在魯迅先生編的《奔流》雜誌上讀過他的詩。他們年齡都比我大一半,算是前輩。經鬱先生介紹握握手。我看坐下去不大方便,自己又急於準備行裝去武漢,便起身告辭了。這裏有必要補充一筆:鬱先生東邊臥室的陳設是我向來不曾見過的。從東牆牆根起,鬱先生用“白錫包”空煙罐頭四五百個如疊積木一般從地下一直碼到天花板。看來十分別致,實則也是一種苦悶的象征啊!
我是1938年初到達武漢,借住海燕出版社。曾渡江到武昌曇華林去見郭沫若同誌。他一看是鬱達夫先生介紹的,便通過一位全副戎裝,身上斜背紅綢值日帶的軍官把我領進一間小樓的小客廳裏,郭沫若同誌已站在那裏等我了。他耳聾,那時沒助聽器,彼此坐得很近才能談話,談話的內容與本文無關,這裏就從略了。大約過了一個月,二、三月間鬱先生攜眷從福州來武漢,經郭沫若同誌推薦擔任政治部設計委員。我去武昌看他。他的住處好像租用一富有人家廂房和正廳。正廳的擺設很講究,多是紅木家具。在哪一條街已忘記。總之,這回見麵,鬱先生情緒很好,他說很忙,馬上又要到前方勞軍雲雲。又問我的情況,我說搞抗日救亡工作,他沉默不語,因為他知道我工作的崗位是地下黨領導的,領導我工作的是當時公開的共產黨人。這是鬱先生沉默不語的原因。他叫兒子鬱飛上街買紙煙招待我,那時我還沒學會抽煙。於是他改了主意給我泡了一盅茶。王映霞那時正在後邊廚房忙著,我來見過。我坐一會兒便回漢口。沒有多久,在武漢報紙的廣告欄上見到鬱先生尋找王映霞的啟事。啟事的內容大意是說他夫人王映霞卷走衣服細軟潛逃,希望她早日回家雲雲,這事在當時文藝界如從上海移家一樣又成了一條重要新聞。據在第三廳郭廳長身邊工作的同誌後來告訴我,郭廳長用日語責備鬱先生不該這樣做,然而廣告已登出,自然引起人們的非議。後來經過別人的努力,王映霞回家了。不久武漢告急,人們紛紛逃難。鬱先生並未隨著第三廳人員撤至長沙、桂林,而是攜眷到湖南漢壽易君左那裏,呆一個時期後又轉經福建,以後消息中斷。隻聽說鬱先生又是隻身下南洋去了。1941年皖南事變後,曾與胡愈之、王任叔在新加坡工作的陳楚雲同誌寫信並彙來路費要我去新加坡,並說鬱先生也希望我去工作,說那裏人手不夠。我經過再三考慮,決定去南洋,從重慶動身經貴州到達桂林。先去見邵荃麟同誌,他那時與葛琴住在桂林東郊麗君路。他們夫婦很熱情,幫助安排從廣州灣出口,路線都已定好。不料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被日軍占領,我去新加坡也走不成了。信息自然也中斷了。鬱先生在南洋的思想、生活,我就不知道了。鬱先生,他具有多方麵的才能,擅長寫小說、散文之外,他還是一位很出色的外交人才,具有較高的組織能力,會處理各種複雜的人事關係。就我所知,他與人往來辦事,很少與人爭吵,他總是不忙不慌,慢慢地說。這是郭沫若同誌說過的,事實上正是這樣,一點兒也不假。據後來從南洋回來的王任叔、陳楚雲同誌說,鬱先生工作很有成績。關於這方麵的情況已有胡愈之同誌等寫過回憶文章,我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