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伊人如鶴與塵遠
有個叫小吉的孩子,今年十六歲,是一所重點中學高一學生,今年年初的時候開始迷戀上了網絡遊戲。小吉家境富裕,身上從來就沒缺過零花錢,他在任何一個可能的情況下曠課早退到電腦遊戲室裏去打發時間。一個星期前,他出現在一家叫做“英雄時代”的電腦遊戲室裏,一呆就是整整三天三夜。“英雄時代”在我們這城市地下遊戲室中非常出名,一些遊戲高手經常彙聚於此展開博殺。小吉在這三天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因為是常客,老板並不催促他離開,半夜時候還會主動將一些吃的送到他麵前。小吉與一幫臭味相投的小子玩“紅色警報”“帝國時代”“星際爭霸”和“CS”,瘋狂到了不分晝夜的地步。與他對壘的孩子換了一茬又一茬,可他仍然堅守著自己的位置。餓了,往嘴裏塞些麵包,困了,倒在網吧角落裏眯一會兒,三天之後,他滿臉菜色,睡眼惺鬆,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的了。小吉實在熬不住了,他想回家好好睡一覺,遊戲室老板在他離開前忽然要跟他結帳。小吉身上沒有了錢,老板不讓他走。小吉說我很快就會把錢給你送來,老板說我見多了你們這些小毛孩子,欠了錢就換個地方再不出現,今天你不把錢結清了你就別想走。後來小吉走出網吧的時候,身上隻穿著件薄薄的襯衣,他的外套被老板給扣了下來,什麼時候有錢了什麼時候來贖。小吉走在街上時淚流滿麵,他想到三天沒有回家,現在自己又搞成了這個樣子,不知道家裏人會怎麼責罰他。小吉越想越怕,到最後竟然想不開,跑到一家商廈從天台上跳了下去。這孩子算有造化,跳下去時被底下一條橫幅擋了一下,小命保住了,可一條腿卻摔斷了。躺在醫院裏,在家裏人一迭聲的追問下,他終於把這幾天的事說了。家裏人一聽火大了,一齊說要找那個遊戲室老板算帳。小吉的父親是這個區的區長,一個電話打到“英雄時代”遊戲室所在地區的派出所,跟所長反映了這個情況。這時候恰好全國都在整頓黑網吧,所長一聽,便決定要拿“英雄時代“開刀了。
那天晚上,派出所派了兩輛車八名幹警,飛快抵達“英雄時代”遊戲室,在裏麵人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衝進去,把所有人全部帶到了派出所。第一輪問話很快結束,所有玩遊戲的人被嚴厲喝斥之後登記了姓名身份便被放了出去,而遊戲室老板及從業人員,全被哄到了禁閉室的一個大鐵籠裏,等待第二天處理。
我也在大鐵籠裏,派出所的人根本不聽我的辯解,他們態度粗暴,我在稍微表露些不滿後,一個大耳光差點把我扇趴下。後來我就倚著鐵欄坐在角落裏,呆呆望著屋裏唯一的一扇小窗,心裏怨憤到了極處,還有些莫大的恐懼。這樣的場景我並不陌生,它們隱藏在我記憶深處,是我發誓要忘記的,可今天,熟悉的場景不是來自記憶,它真實得讓我有時光倒流的感覺。我想起曾在網絡中看過的一篇小說,小說通過一些複雜的故事講述了曆史的循環性與重複性。現在,當我想到我在重複我曾經的曆史時,心裏一下子空虛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
我在明天,就要走到艾桑的麵前,等她把她的愛情放在我的掌心。我在經曆了數年的等待之後,終於可以跨越一段曆史重新生活。而黑暗的夜裏,變故再次發生了。我不懼怕這變故本身會帶給我的傷害,我擔心的是它預示著某種走向。我像一個馬拉鬆長跑者,再長的距離我都可以用堅毅來完成。可是,當終點伸手可觸時,它卻忽然向後延伸,哪怕是一百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跑完。
鐵籠裏的我想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擁住艾桑。我想到艾桑盈實的身體在我掌心緩緩流淌,一些失去的痛感便飄過來。再想到我躲在窗簾後麵,看到那個男人依然衣著光鮮神采奕奕,那些不可測的力量便變得真實而深刻了。我不該忽視那些力量的,或許正是那些力量,讓我這一生,都無法擁有艾桑了。
九點多鍾的時候,小黑到了派出所,他送走小玉後下午在家睡了一覺,晚上起得晚了,趕到“英雄時代”後便聽說出了事。他來派出所,因為認識值班的聯防隊員,所以才得以見到我。小黑安慰我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們根本沒法給你扣什麼帽子,明天一早就得放人。
我第一次在小黑麵前表現了我的恐慌,我說我不想呆在這裏,一刻都不想呆在這裏。我等不到明天了,今夜我就會瘋的。
小黑理解我恐慌的根源,所以他在離去時說,我會想辦法的,你放心。
現在,我必須寄希望於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了。我在鐵籠裏更緊地蜷縮身子,不勝寒意樣微微顫栗。遊戲室老板與其它從業者對我的懦弱表現出了莫大的譏誚,他們永遠不會理解在我心裏那堵高牆的份量。時間一點點過去,我的心收縮到了一個讓我不可觸及的地方,我低低在喘息,鐵籠裏的壓抑真的要讓我瘋了。
門咣啷一聲打開,進來的不是值班的聯防,而是個穿著新式警服的民警。他大聲叫我的名字,我猝不及防,下意識地起立站直了,兩手垂在腿側,嘴裏大聲說“到”。我的舉動讓所有人都詫異地注視我,我也立刻意識到這裏沒有高牆,我也已經遠離那一年時光。我羞愧得不敢與任何人的目光接觸。
民警帶著我離開看守室走進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坐著艾桑。
我跟在艾桑的後頭走出派出所,艾桑說,我們回家吧。
夜的街頭秋意已濃,一些枯黃的落葉緩緩旋落在我們身後的街道。我跟艾桑默默向前,誰都不說話。一個十字路口,我忽然停下。艾桑感覺到了,側過身望著我。她說天晚了,早些回去吧。
艾桑此刻的平靜讓我不安。她甚至閉口不提我們有過的七天之後的約定,而且,從她身上我看不出絲毫矛盾決擇中的焦慮與不安。我的後脊發涼,那些不可測的力量又及時地湧上來圍住我。
我說明天就是七天之後了,你說你會告訴我你的決定。
艾桑微笑,看看腕上的表,說現在離明天還有半個多小時,如果你等不及明天,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的決定。
艾桑在微笑,可那微笑讓我看不清她的真實表情。而且,隻有一種可能才會讓她這時微笑。我在艾桑的微笑裏整個人都沉了下去。
不要說!我大聲道。我轉過身,奮力抑製自己。
一輛夜行的卡車馳過,大燈從遠處射過來,把我和艾桑照得雪亮。而當我眯縫著眼睛嘴裏發出一聲咒罵的時候,卡車馳過,街道又恢複了黑暗。我低低地喘息,感覺到力量正緩緩從我體內溜走,我的身體越來越虛空,虛空到了隻要一陣微風便可以把我吹得飄起來。
艾桑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我一震,飛快地轉身,望著艾桑時滿眼都是乞求。
艾桑依然平靜,她說,有些事,我必須讓你知道。
艾桑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派出所的人,所以,今晚找人讓你出來並不是我的功勞。我微怔之後,立刻便明白了。但我仍然下意識地問,是他?
艾桑點頭。接完小黑打來的電話,他問我什麼事,我跟他說了實話。他馬上打電話找朋友,然後開車帶我來這裏,事情辦完後,他說他先走了,讓我等你出來,帶你回家。
我又開始喘息,一些絕望的力量正在夜色裏緩緩向我湧近。
艾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今晚會跟他說實話嗎,因為在這七天裏,發生了很多事。就在那天中午之後的第二天,他開車到了我上班的地方,一塊兒去的還有三個他的朋友。我當時很奇怪,心裏還有些緊張,因為他從來沒有到我的單位找過我,更不要說帶朋友一塊兒來了。我緊張,是因為我在前一天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情。
艾桑停頓了一下,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微笑。
他的那三個朋友都是做生意的,不能說是大款,但每個人手上都有些錢。那天他們三個一下存了一百多萬,而且是一年的定期。這樣,我們分理處就完成了任務,每個月可以拿上全工資了。分理處的同事們很高興,要請他們吃飯,但他們三個人說他早已請過他們了,就在昨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