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帶閣樓的房子(1 / 3)

20、帶閣樓的房子

夏天的時候,如果你們經過青年路,會看見路兩邊的發廊在一夜間消失貽盡,那些夜來後散布於街兩則迷朦的燈光,被一些高懸的鎂光燈取替。青年路的夜晚如同白晝樣明亮,許多路人圍著幾輛挖掘機,看它們粗大的前臂撞向一幢幢斑駁的牆壁。轟然倒塌的聲音,揚起些灰塵與孩童的歡呼。青年路拆遷工程正如火如荼進行中。

星期天,我跟胡蝶一塊兒去拆遷辦交納了十五萬元的差額房款,然後長時間呆在外麵的大廳裏,看沙盤裏那一片白得簇眼的小區模型。我們仔細尋找著將屬於我們的那片空間,因而整個下午我們被一種幸福的溫情包融著。長發的胡蝶在我的臂彎下,像藤蘿纏繞樹幹環緊我的身體。我迷戀這種被依附的感覺,它讓我的內心被一些堅實的物質充滿,我知道那就是愛情。我和胡蝶走在陽光下的街道,我們放肆地相擁行走,不懼任何落在我們身上的目光。我想起不久前艾桑跟我提到的常態愛情,那段苦苦掙紮的日子於我忽地便陌生起來。

最後一次見到艾桑在半個多月前,持續了一個星期的狂風驟雨在那個黃昏歇止。我從公司出來,去瀝青廠不遠處的轉盤等胡蝶。我倚在那株老老的柏楊樹後麵,回憶在這裏與胡蝶發生的故事。雨歇風止,天空還是灰暗得像一張汙穢的破塑料布,濕漉漉的空氣仿似有了重量,無聲地飄出迷離的霧氣,我就在這時,看到艾桑著一襲淺綠色套裙正在橫穿馬路。

艾桑仍然是記憶中的艾桑,並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改變模樣。她站在車如湧潮的馬路中央張望,然後在車潮的空隙裏快步行走。我倚在樹上,看著艾桑由遠及近,她的麵容在灰暗的街道上逐漸變得明亮。心上有些痛楚升起,塵封的往事迅速萌芽。我隔著人行道叫艾桑的名字,艾桑看見我,微怔過後,便微笑著向我走來。大半年之後,我再次麵對艾桑了。

仔細看過去,艾桑其實還是有了些變化。她的身體變得豐盈且圓潤,她站在我邊上,我聞見她身上有種不同與以往的香氣。艾桑笑容裏的從容讓我鬆馳下來,我盯著她的微笑,看她眼裏不同以往的光彩。

我說,現在你的模樣已經是個典型的小婦人了。

艾桑笑得無比幸福,她說做了媽媽的人當然會有些改變了。

我心裏痛一下,但隨即便衝艾桑伸過手去,我說恭喜。艾桑握住我的手,她的喜悅飛快地傳遞到我身上,於是那些痛便倏然而去了。

艾桑說,是個男孩,很可愛,他現在簡直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微笑,看幸福中的小婦人無比幸福著。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我們接下來又聊了些什麼,艾桑身上的喜悅那時感染著我,讓我忽略了我們之間曾有過的那些故事。後來艾桑與我告別,她迫不及待地要趕回家中,看數小時不見的兒子。她轉身的時候,逝去的故事在她身後清晰地湧上來,此刻,卻又模糊得極不真實。我再次叫艾桑的名字,她轉身時,我走近她,攬住她的肩膀。艾桑微詫過後,似乎從我的眼神裏明白了些什麼,所以,當我後來擁抱她時,她溫順地放任了我。

我這時終於知道艾桑身上不同於以往的香氣是什麼了,隻有一個初為人母的婦人身上才能有種香氣。我抱緊艾桑,有些貪婪地深呼吸,於是,艾桑便在我耳邊咯咯笑了。她溫柔地撫一下我的頭發,便離開了我的雙臂。

艾桑離去的背影讓我無比清晰地知道,擁抱是我們告別的儀式,從此我心內將再無牽掛去愛另一個女孩。我的心裏不再有痛,那些微許的悵然在我後來轉身的時候便飄搖而去了。我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胡蝶,隻覺得在這萬丈紅塵中,隻有她才是我最終的去處。

暮色已經湧來,我在暮色裏想著胡蝶,暖暖的感覺讓我明白了艾桑的幸福。這時,精靈樣的胡蝶悄然從我身後出現,她依然巧笑嫣然,甚至臉上還帶著些揶揄的表情。我上前攬住她的肩頭,卻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我們去“牧雲閣”吃飯。胡蝶說,你今天怎麼了,跟平日有點不同。我說當然不同了,今天我辦成了一件大事。胡蝶便笑咪咪地說看來那肯定是件喜事,還是件大喜事,彩票中頭獎了?我拍拍她的腦門說彩票是咱窮人心裏的童話,童話永遠成不了現實。胡蝶說那是什麼喜事,不會今天你碰到了什麼人吧。我微怔,盯著胡蝶看,說你沒長透視眼吧,真有點精怪了。胡蝶哈哈一笑,說碰到艾桑了吧,除了她沒別的人能讓你樂成這樣。我再拍拍她的腦袋說你別瞎想,現在我們就算碰上也革命同誌關係,信不信由你。胡蝶笑得更燦爛了,她說革命同誌還得擁抱嗎,那我一天得見多少革命同誌,得跟多少人擁抱嗬。

我笑不出來了,狠狠盯著胡蝶,說原來你都看見了。胡蝶做個無奈的表情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們倆豎馬路邊上,瞎子都能看見。我說那你幹嗎還裝著沒事人的樣子,不罵我一頓?胡蝶打個哈哈,說這麼著急幹嗎,是不是沒人罵你你心裏不踏實?我說那是,要見著你馬路邊跟人抱一塊兒,我得氣瘋了。知道嗎,這才是愛的表現。胡蝶說那你的意思我不罵你我就不愛你?我說有點這意思。

胡蝶嘁一聲,說這人犯賤。我不由分說上前抱住她,說犯賤就犯賤吧今天你不罵我我還跟你沒完了。胡蝶咯咯笑著身子軟軟地伏在我的懷裏。她說我不罵你,我知道你們之間已經不會再有愛情。我低聲說那可不一定,我跟艾桑以前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保不準我們哪天就會舊情複燃。胡蝶笑得更開心了,她說別美了你,人家艾桑心思早就不在你身上了,而且,你們分手的時候,我看到你臉上並沒有一點傷心或者依戀的表情,所以,我才放心。

我感動了,覺得懷中的女孩簡直精怪到了讓人心痛的地步。我抱緊她,發覺自己實在找不到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感動。我在她耳邊說謝謝,胡蝶便揶揄地笑著說這事還沒完,為了成全你呆會兒咱們回家我再好好罵你。

那晚我跟胡蝶在餐廳裏公然打情罵俏,像個青春期少年。那時我心裏被溫情包融,隻覺要讓所有人都能感覺到我的幸福。胡蝶是個精靈樣的女孩,她似乎可以洞悉我全部的心思,但她又適度地有所保留,這讓我忍不住對她生出些心痛的感覺。後來在網上一個論壇裏,有個孩子提了個非常幼稚的問題,問什麼是愛情。我絲毫沒有猶豫便寫下了“心痛”倆字。愛情於我就是心痛的感覺,並且這種心痛在常態下發生,它並不建立於一些事件之上。就像我的胡蝶,我們的愛情到此時仍然恬淡從容,其中並無任何波瀾起伏,可那種心痛的感覺卻無時無刻不讓我對她牽腸掛肚,任何一點分別都能讓我柔情百轉柔情千結。

那晚在牧雲閣裏,我向胡蝶講述了我曾經有所保留的我與艾桑的故事,故事到這個黃昏我們的擁抱結束。胡蝶安靜地聽著,最後莞爾一笑,說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會喜歡你了,愛情中的執著比什麼都重要。

你們一定沒有忘記,胡蝶來自一座古樸幽靜的小鎮,小鎮至今仍然保留了寬脊飛簷青磚黑瓦的古典韻味。十八歲便告別小鎮在這城市獨自生活的女孩,愛情必然是她最大的夢想。胡蝶告訴我,現在,她的夢想變得清晰且現實起來,它們顯現為一所帶閣樓的房子和房間裏一個玩電腦的男人。

於是,我得意起來,把一張支票遞到了胡蝶的眼前。胡蝶瞬間便興奮起來,她捧著支票,都有點手舞足蹈了。我在這個黃昏迫不及待想見到胡蝶,其實就是為了讓她知道,那套她選中的帶閣樓的三居室與我們已近在咫尺了。

事情是這樣的,青年路拆遷工程兩個月前便開始了,按照有關規定,我們最多可以分配到一套一百七十多平米的三居室,可是,卻必須補交十五萬元的差額房款。拆遷房比商品房的價格要便宜許多,我們當然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可是,那十五萬元的差額房款卻讓我們大傷腦筋。胡蝶雖然工作六年,可平日大手大腳花錢慣了,根本沒有什麼積蓄,這次把老本都摳出來了不過四萬塊錢多一點。我的情況當然更羞於啟齒,剛工作幾個月,不吃不喝又能攢下來多少?喜悅和憂慮這段日子每天都困繞著我們,我們在夢裏都在想著如何才能湊齊那些差額房款。現實與夢想總是存在著很大的差距,最後我們不得不清醒地麵對這樣的現實,我們或許這次真的沒有辦法擁有那套帶閣樓的三居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