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優茹在書房裏四處看著,熟悉的東西,熟悉的擺設,讓她唏噓不斷。餘小漁心有餘悸地趴在門口看著,無論如何也不敢進去了:“你是說天樂和他的父親都是醫生?他……真的是醫生?我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

趙優茹四處翻看著:“別說你,我現在也看不出來。我對天樂的最後印象還是他研究生三年級去醫院實習,他父親給我寄來他穿著白大褂的照片,真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的小鄭醫生。”

“那你現在特失望吧?”餘小漁問。

趙優茹搖搖頭:“母親對孩子永遠不是失望,隻有惋惜。”說著,拿起一個“心髒”模型:“這些都是他父親帶學生搞研究時用的,原先我也覺得很不能接受,他的書房我從來不進,現在人不在了,看著東西反而變得親切許多。”

“天樂每天晚上把自己關在房間,一關就是大半夜,他是不是在寫什麼東西?你看桌上的書稿。”餘小漁指了指那一摞書稿。

趙優茹拿起書稿看了看:“他在整理他父親的稿子,看樣子是想出書。”

餘小漁也想起來一些事兒:“對對,以前我好像隱約聽到過他打電話,說出書要多少多少錢,還說把店鋪賣了也不夠什麼的,當時我根本沒想過他會出書,所以也沒往心裏去。”

“我說他怎麼好好的把鋪麵給賣了?我還以為他是在躲我呢。”趙優茹恍然大悟地說,然後想了想,將桌上的手稿統統收起,裝進了包裏。

通過趙優茹的敘述,餘小漁才得知,鄭天樂本來是醫學院的研究生,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但在父親癌症去世不久後,他卻退了學,具體什麼原因趙優茹也不太清楚。臨走時,餘小漁八卦地和趙優茹要了一張名片,還拿起手機拍了張合影。趙優茹是漁母的偶像,她這次有了跟老媽炫耀的資本了。

餘小漁正睡得香甜,鄭天樂怒氣衝衝地衝了進來,一巴掌拍開燈開關,然後一把掀開餘小漁的被子。餘小漁一下子就被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看著鄭天樂:“大半夜你發什麼神經病啊?”

鄭天樂把趙優茹的名片摔在床上:“她是不是你招來的?”

“是她自己找來的。”

“你不說她怎麼知道地址?”

餘小漁跳了起來:“是,是我在電話裏告訴她的,怎麼樣?你又沒給我封口費,我憑什麼替你保密?”

“你帶她進過我的房間?”鄭天樂怒氣衝天地說:“還有,我的書稿呢?”

“她拿走了,說是要替你出書。”

“餘小漁,你是個超級、超級、超級大的事兒媽。”鄭天樂氣得渾身發抖,他拉著餘小漁走出臥室:“你給我滾,立刻馬上從這裏消失。”

“你變態啊,為這點小事至於嗎?”餘小漁掙紮著:“你就是個把自己裝在套子裏的人,退學也不丟人,幫你父親出書也用不著偷偷摸摸的,說出來大家都可以幫你的。”

“你以為你是誰啊?聖母瑪利亞?”鄭天樂不由分說地把餘小漁拖到鏡子前:“看看,其實你就是個又蠢又二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想拯救誰?還是先拯救拯救自己吧。滾滾滾,我一分鍾也不想看見你……”

餘小漁愣住了,雖然鄭天樂和她老是鬥嘴,但從來沒說過這樣惡毒的話。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甩開鄭天樂,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鄭天樂一言不發,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餘小漁拖著箱子,再一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深夜的大街上。被趕、流浪,這已是餘小漁三十歲裏兩個不可回避的關鍵詞,而這次卻讓她尤其心寒。她自認和鄭天樂朝夕相處的這幾個月來,已經建立起介乎朋友和親人間的感覺,可僅僅因為她的一個好心,一切就被摧毀掀翻。餘小漁實在無法理解,一個要冷酷到何種地步的男人,才會在半夜三點將一個女人趕出家門?

餘小漁臨走時那絕望的眼神,那一下狠狠的摔門,讓鄭天樂震動了,一個大事兒媽走了,他卻輾轉難眠。

對於鄭天樂來說,一陣狂嘯之後,心裏隱約是後怕的,這個姑娘跟他對罵他不怕,打他甚至咬他他都不怕,而今天那絕望的眼神讓他不寒而栗,這眼神就是在她被整被冤被欺負都沒有出現過,而麵對鄭天樂,她痛心到無言以表。想到這裏,他再也睡不住了,抓起衣服衝了出去。

鄭天樂一遍遍地打著電話,可餘小漁就是不接,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他不停地打著電話,不停地瘋跑著,剛才所有的憤怒,都化為了擔心。忽然,他隱約聽見電話鈴聲,是餘小漁的!循著電話聲找去,終於在一個橋洞下看到了卷縮著的餘小漁。

鄭天樂走過去,有些害怕看餘小漁憤怒的眼神。他走過去,輕輕挨著餘小漁坐下:“你知道嗎?有些事我真的不願意說。”

接著,鄭天樂開始了他的敘述。

趙優茹師範畢業分配到小學當音樂老師,處境的尷尬沒有磨滅她內心的鴻鵠之誌,她一直夢想著能成為中國頂級花腔女高音,就在鄭天樂七歲那年,她毅然決然地跟著他的老師,也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去了法國留學。那時候鄭天樂還小,覺得媽媽走了天就塌下來了,也不知道法國有多遠,以為像去趟天津一樣,隻要混上飛機就行,於是瞞著爸爸偷偷去了機場,結果被機場保安抓住,他害怕地逃跑又迷了路,被人販子拐跑。半年後才被解救下來,當再次見到我父親時,那是一個滿頭白發的三十五歲的男人。

年幼的鄭天樂心靈被撼動了,從那天起他就發誓永遠不和父親分開,一定要相依為命到老。也就是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對父親說過一個“不”字,就連少年時期應有的逆反和反叛都被深深隱藏起來,在所有人看來,他們是天下父慈子孝的典範,溫馨無比。父親希望他學醫,他就毫不猶豫地順從了,並決心當一名好醫生,讓父親驕傲,完全忽略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

然而,一切都事與願違,進了學院鄭天樂才發現自己的心理素質根本不支持他成為一名醫生,更要命的是他居然患有“肌肉血管紋理恐懼症”。也就是他根本沒法麵對被切開的肌肉的紋理,布滿全身密密麻麻的血管,還有一刀下去鮮血噴湧的場麵。他上不了解剖課,不敢對小白鼠下手,分析任何一種病例自己都像得了一回這種病一樣。但這一切他都不敢告訴父親,因為怕父親失望。所以,鄭天樂把過多的精力放在理論研究上,他欺騙了所有人,用紙上談兵的本事考上研究生。直到研究生最後一年在醫院實習,再也包不住火了。在外科,每天麵對支離破碎的車禍殘體,病入膏肓的呻吟,鄭天樂除了絕望就是嘔吐,半年裏,體重隻剩下不到50公斤。

父親最終還是發現了鄭天樂隱藏的秘密,他試圖用各種辦法讓鄭天樂強大起來,但效果都不理想。而就在那時,父親被確診為胃癌。為了鄭天樂,他選擇了開刀,希望能用自己的身體讓兒子跨過心理這道坎。

主刀醫生是父親的好朋友,也是鄭天樂的教授,父親委托他讓鄭天樂當助手。然而在手術台上,當一刀下去,大家都呆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腹腔,而鄭天樂自己卻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五個小時後鄭天樂醒來,被告知父親由於並發症沒能下手術台。之後鄭天樂就像瘋了一樣自責,把一切的錯都歸結到自己身上,變態地折磨自己,恨自己讓父親帶著遺憾離開,最終他選擇了退學。退學後,他開始迷戀遊戲和所有危險的運動,渾渾噩噩兩年後才選擇開店賣遊戲軟件。

而現在,趙優茹說回來就回來,還想認領一個現成的兒子,鄭天樂覺得這一切都不公平。如果不是趙優茹的無情,他也絕不會一味妥協父親,父親也不會抑鬱成疾,更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餘小漁同情地看著鄭天樂,之前的憤怒早就平息了。雖然他不能對鄭天樂的心情感同身受,但也能從鄭天樂的眼神中體會到那種痛苦。她現在開始有些後悔逼著鄭天樂揭開自己的傷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