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瀝青廠的春天(1 / 3)

16、瀝青廠的春天

我坐在電腦前跟人聊天,對方為草莓冰淇淋。

草莓冰淇淋問我,自由的滋味是不是妙不可言?

我說自由其實是人在無可奈何境況下的自我安慰。因為我是個可恥的失敗者,所以,我必須承擔所有的後果。”

草莓冰淇淋說現在你的問題是你是否真的不再愛那個女人。”

我說你曾經對我說過,當我一心隻想著占有她的時候,這裏麵還有多少愛的成份。

草莓冰淇淋飛快地回話。她說你不要騙你自己了,你仍然愛她。

我說我現在可以愛上任何人,比如說你。

草莓冰淇淋發來一個笑臉。她說我可沒有萬貫家財,你是不是以為窮人家的孩子好欺負?你這樣說心裏沒有犯罪感嗎?

我笑,敲打鍵盤。我說我做過牢,做過牢的人難道還會是個好人?

草莓冰淇淋:你是好人壞人跟我沒有關係,關鍵是如果你愛上我的話,我一定會讓你等待更長的時間,最少得五六年。

我苦笑,說五六年算什麼,我可以等你一百年。

草莓冰淇淋:你經常這樣說話騙女孩子嗎?

我說當然,我是個壞人,或者還是頭人狼。知道什麼是人狼嗎?我在每一個月圓之夜出來活動,用一些甜言蜜語欺騙一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然後帶她們到偏僻的郊外,撕裂她們,將她們活活吞下。

草莓冰淇淋:再見,人狼!

我等了一會兒,那邊再沒有動靜,小姑娘竟真的被我嚇跑了。

知道什麼是瀝青嗎?我們可以自字典上了解瀝青,它是提煉石油煤焦油剩下的黑色膠凝物質,也有的係天然形成,可鋪路和用作防水防腐材料。瀝青廠不生產瀝青,它的瀝青每隔一兩天便自兩節來自山東某油田的油車裏汩汩地流進瀝青池。瀝青廠的瀝青是用來鋪路的,當然你也可以在需要時敲一塊去替豬頭拔毛或者澆在你漏雨的屋頂上。

我在這年春天的時候出現在瀝青廠裏。我穿著肮髒的工作服,左手拿扳子,右手拿螺絲刀,成天在廠區裏遊蕩。廠裏還有一拔年齡比我小三四歲的青工,我與他們打得火熱。我們經常中午聚在傳達室裏,或者到廠子後麵的料場堆裏玩牌賭錢。我在廠裏很快惡名遠播。

瀝青廠是市政公司下屬的一家企業,廠區內除了一幢新建的兩層小樓,就隻剩下兩排破舊的平房和一座陡峭的炒拌樓。廠裏工人不多,隻有百多號人,據我觀察其中九成的工人可以劃分到文盲半文盲的行列。瀝青鋪路屬於季節性工作,所以一年裏倒有小半年沒活可做。每到這時,工人們聚到一塊兒插科打諢,男人們講黃色段子占女工的便宜,女工則張家長李家短議論些雞毛蒜皮的事。這時候你走進瀝青廠,肯定會覺得這裏根本不像個企業,濃濃的生活氣息會讓你以為走進了家屬區大雜院。可惜這樣的時間實在太短暫,我進瀝青廠一個星期,剛適應這樣悠閑的工作,廠裏突然宣布開工了。

瀝青廠的工作除了鋪路還是鋪路。現在城市發展那麼迅速,每年不知要鋪多少條路,再加上廠子隸屬市政,根本不存在競爭,因而一年下來,百多號工人可創造數千萬元的利潤。大忙季節,為調動工人積極性,廠裏一個月裏可以發三次獎金。所以,大家都知道又小又破的瀝青廠是個香饃饃,不知有多少人打破了頭求爺爺告奶奶削尖了腦袋往裏鑽。我能夠進瀝青廠還是因為艾桑,我們在分開四個月之後,艾桑在網上找到了我,她說,我為你找了份工作,去一家市政企業替他們做企業網。艾桑怕我不接受,最後說,如果你覺得這樣傷了你的自尊,你可以當我沒說這些話,但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朋友之間也可以互相關心。

那年冬天,全國都在整頓網吧,不僅取締了大量無照經營的黑網吧地下遊戲室,而且,所有網吧必須配備自己的網絡技術人員,否則,執照就不予審批。我在臨近春節的時候失業了,沒有哪家網吧再需要一個多餘的人來維護電腦。我不多的一些積蓄在重新整理屬於我的家時已經花費貽盡,我後來甚至麵臨交不起網費電話要被停機的危險境地。我穿起西裝打起領帶再次去各家電腦公司網絡公司找活幹,大家似乎已經淡忘了曾在我身上發生的故事,但是,整個中國這年的IT界都不景氣,連網易都被停牌,何況那些名不見經傳,處於垂死掙紮狀態的中小網絡公司。他們對我說,你還是去天網吧,聽說國外有家大公司要收購天網,他們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程序員。天網是我心上不可觸碰的又一角落,我即使餓死也不會再回天網。艾桑就在這時出現,你們說,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艾桑的朋友騙了她,當我出現在市政公司經理室的時候,那個保衛科出身的經理腆著肚子打量我半天,說我們公司是計劃在年內建設自己的企業網,可現在這事還沒提上日程,我們甚至連自己的機房都沒有,現在你來能做些什麼呢?那經理裝模作樣背著手在屋裏轉三圈,然後打個電話,叫來彪悍魁梧的瀝青廠廠長,他指著我說這個人你領回去派他個活幹吧。廠長眯縫著眼瞪著我看,然後用和經理剛才相同的口吻說,他這麼瘦,能做什麼呢?

我當然不能讓經理和廠長失望,我在廠裏成天東遊西蕩遊手好閑是為了證明他們眼光犀利,早在一開始就看出我是個無用的人。

瀝青廠的春天是一年忙碌的開始,要理解這點你必須了解一些瀝青鋪路的基本常識和“炒拌”一詞的含義。瀝青與規格不等的石子攪拌的過程就是“炒拌”,這必須借助一套機械的力量來完成。炒拌完的料子用翻鬥車運到工地上,用另一種名叫攤鋪機的機器均勻平整地攤在路麵上等待壓路機的壓實與找平。瀝青鋪路是季節性工程項目,寒冷的天氣裏高溫融化的瀝青與石子攪拌不待翻鬥車到達工地便會凝結。所以,春暖花開的時候,整個瀝青廠就開始沸騰了。

春天的早晨,我必須在早晨四點半醒來,手準確地抓住床頭櫃上的煙和火機,一顆還魂煙過後,極不情願地睜開眼。這時我必須以極快的速度穿衣起床,並抽空抹去眼角多而濕的穢物。我在洗臉刷牙時聽外麵街道上夜車馳過的聲音,會發覺腿有些酸,腦袋有些沉。最後我必須借助一杯隔夜的白開水,冰涼的液體才可以讓我完全清醒。我在微寒的晨風裏借助路燈將自己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抬頭看前方如龍般延伸的路燈,對時間不由產生極深的恐懼。我越過橫穿城市的鐵路前行五百米向西轉,大約一刻鍾後便能看見一個轉盤,轉盤四周照例已有更勤勞的環衛女工清掃路麵。轉過那轉盤,耳邊便響起熟悉的機器的轟嗚聲。這時已是黎明的盡頭,灰白的天空覆蓋在稍現曙色的城市上方,如果時間準確,路燈會在這時驀然熄滅。我抬起頭,可見前方街道右側聳立的煙囪正有一股黑煙升騰。再往前三百米,轟嗚聲愈烈,清新的空氣裏開始有細小的灰塵飄揚。我在兩扇洞開的鐵門前下車,這裏就是市政公司的瀝青廠了。

我並不是每天都能這樣順利地走進鐵門。我如果不能在半小時內完成床與鐵門的轉換,那麼必須轉到西北的矮牆邊越牆而入。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完成翻牆的係列動作,那時我的散漫與慵懶一掃而空,惺鬆的睡眼也在曙色裏如狸貓眼般晶瀅。

我手裏端著飯盒打了稀飯從食堂裏出來,找一個人少的地方蹲下來吃飯。瀝青廠的食堂其實就一間小屋,裏麵有兩個大大的灶,吃飯的時候,工人們打了飯出來,很多人圖方便,三三兩兩蹲在食堂外麵一片空地上解決。所以一到吃飯時間,站在食堂邊一眼望過去,地上蹲滿了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不知道的人肯定會以為進了丐幫總舵。

飯吃了一半,青工大洞湊我跟前來,賊兮兮地樣子。大洞的綽號跟他的嘴巴有關,四顆門牙他現在隻剩下一顆了,一張嘴便露出黑乎乎的一個洞來。大洞說我跟小四他們都說好了,呆會兒咱們再去操練兩把。我皺眉說這大清早的你們著什麼急嗬,呆會兒再說吧。大洞一聽不樂意了,說昨晌你贏了我們哥幾個小兩百呢,今天說什麼也得給咱們一個翻本的機會。我嗬嗬一笑,說你們兜裏剩倆錢是不是渾身都不舒服,成嗬,今天我成全你們,呆會兒你來找我。

大洞一聽高興了,一笑,又露出嘴裏黑乎乎一個洞。我跟大洞蹲在一塊兒吃飯,吃完了一塊兒去水池邊洗碗的時候,大洞又想起一檔子事來。他腦袋往我跟前湊了湊說今天上午咱們操練可能得晚點。我說又怎麼了。大洞說你還不知道嗎,你看小四他們幾個小子剛才碗一丟就沒影了,現在肯定躲傳達室裏了。我說他們上傳達室幹嗎,那地方玩牌太紮眼,廠長早就盯上那兒了。大洞說不是打牌是等人。我說等什麼人。大洞說你消息真不靈通,公司裏有個女會計今天到咱廠裏報到,他們都那兒等她呢。我嘁一聲,說一女會計值得這麼大動靜的嗎?大洞賊兮兮地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咱這瀝青廠裏頭有幾小姑娘你心裏沒數嗎,那幾小姑娘的模樣讓人越看越心灰。才來這女會計正當秒齡,而且貌美如花,上個星期就說要過來,廠裏這幫小子個個心癢得跟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