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瀝青廠的春天(2 / 3)

我打個哈哈,說這幫孩子小小年紀就饑渴成這樣。

話雖這麼說,吃過早飯,我還是跟在大洞後麵也進了傳達室。傳達室裏這時已經人滿為患了,全廠幾乎所有沒結婚的青工全都聚這兒。瀝青廠的工人按工種不同可以分為兩拔,一拔在工地上幹活,一拔在廠裏“炒拌”和維護機器,我和這些青工都在機修班幹活,如果機器不出問題,我們可以整天不做事,隻是人要呆在廠裏。

青工們聚一塊兒嘻嘻哈哈鬧個沒完,互相調侃講黃色段子,從來都是熱熱鬧鬧。今天因為那個即將來廠裏報到的公司女會計,大家更是情緒高漲,那公司女會計在他們嘴裏,就跟狼嘴邊的兔子似的,似乎誰一張嘴就能把她拿下。

我從他們口中知道了公司最近財務人員調崗,那小姑娘會計因為在公司裏沒有後台,被發配到了這蠻荒之地。那瞬間我心裏痛了一下,想到被調到下麵分理處的艾桑。我大聲打著哈哈,把思緒打亂。事情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在某些不經意間,我仍然會心痛,這讓我對自己無比痛恨。

到了上午十點多鍾的時候,女會計沒有等到,一輛白色麵包車卻開進了廠裏,從裏麵走也來幾個穿著製服的人。那製服好幾種款式,我們辯認半天都不能完全確定他們來自哪裏。但我們看這幫人急哄哄的樣子,便知道今天廠裏要出什麼事。那幫製服跟倆便衣徑自奔辦公樓而去,不一會兒,五大三粗的廠長垂頭喪氣地出現在辦公樓的走廊裏,他衝著後麵工作區大聲呦喝。聽見呦喝,各班班長從廠區角落露出頭來,很快就聚到了辦公樓前的一個藍球場上。

廠長說,停機!馬上停機!

班長們疑疑惑惑地沒鬧明白,半晌,機修班班長才怯生生地冒一句:那工人怎麼辦?樓上的廠長瞪他一眼,惡狠狠地叫:媽個巴子,都停機了人還不給我滾蛋,要不還想在廠裏賴一頓午飯嗬!

廠長的粗俗是工人們熟知的,所以沒有人會在意他不衛生的話語。回家這個詞在瀝青廠大忙季節像恐龍一樣稀少,辦公樓下麵的班長同誌們還沒有反應,遠遠圍過來看熱鬧的工人們卻忍不住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那廠長惡狠狠的目光再瞪一眼那邊的工人,掉頭回去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天來的那拔製服來自城管委和有關環保部門。昨天省裏一位高官來市裏檢查工作,檢查內容裏有一項是關於環保的。而瀝青廠炒拌樓上豎立的大煙囪,每天都在騰升一條又黑又粗的巨龍。有關領導考慮再三,做出決定讓瀝青廠停工數日,待那高官離開後再繼續汙染。

工人們滿臉喜氣地陸續離廠回家,傳達室裏的青工大多沒什麼事,大家堅信那女會計今天一定會來報到,所以大部份人還留在那裏打牌賭錢等小姑娘會計。大洞拖著我要翻本的時候,我想起來我應該到楚冰的時間驛站裏去一趟了。我不顧一幫壞小子吱吱歪歪那裏埋怨,推了車揚長而去。

昨天晚上在網上遇到亦凡,他跟我說,一個月前,柔香跟楚冰分手了。

柔香跟楚冰在一塊兒,就沒斷過吵吵鬧鬧,大家都習慣了他倆的這種狀態,如果哪天見麵了他倆不鬧個別扭,反而會覺得奇怪。他倆吵著鬧著要分手也不知道多少回了,起初亦凡聽到他們再次分手的消息時,根本就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接到柔香的電話。柔香那時在車站,即將登上去福建的火車。她離開楚冰當然也就離開了時間驛站,所以,她參加了一個模特隊,培訓了不到半個月時間,隊裏便南下趕場子去了。在電話裏柔香欲言又止,似乎有滿腹的心事。亦凡這時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一方麵好言好語寬慰柔香,一方麵還想把柔香給留下來。最後他的話沒有說完,那頭的柔香就掛了電話。

亦凡趕去時間驛站,發現時間驛站門關著,卷簾門上貼著“旺鋪轉讓”的紙條。亦凡吃了一驚,沒聽說楚冰要結束時間驛站的生意嗬,再說,楚冰如果關了影樓,他要做什麼呢?

亦凡找到楚冰,他正在家裏悶頭睡覺。亦凡問他跟柔香的事,楚冰一點都不掩飾自己低落的情緒。他說分手是遲早的事,早點發生未嚐是件壞事。亦凡追問緣由,楚冰悶頭說了一個人的名字:辛巴達。

亦凡知道辛巴達是楚冰一個北京網友的名字,也看過她給楚冰發過來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留著齊耳短發,滿臉陽光,一看就是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兒。柔香也早就知道楚冰這個網友,倆人為這事鬧過一次別扭,和好後柔香似乎就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有時跟楚冰開玩笑提到辛巴達,也是笑咪咪的樣子。亦凡鬧不明白這次楚冰跟柔香分手,到底跟這個辛巴達有什麼關係。

楚冰說,辛巴達正在組建一個攝影旅行團,目的地是西藏。

亦凡明白了,但他還是要問。你是想參加這個旅行團,柔香不讓你去,這才鬧的別扭?可這種別扭你們哪天不鬧三回,這次為什麼就讓柔香走了呢?

楚冰不耐煩起來,他說你們誰都知道我跟柔香成天鬧來鬧去的,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在你們眼裏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意思?可是如果這些事發生在你們身上,你們肯定就不會這樣想了。誰希望自己跟喜歡的女孩兒成天鬧個不停呢,偶爾鬧鬧那是情調,像我們這樣都鬧出慣性了,沒有人可以受得了。

亦凡沉默了,他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楚冰所說的感受,但是,他從楚冰此刻的神情上,除了痛苦,還看到了解脫。

亦凡跟楚冰上中學時就在一塊兒,後來楚冰從省城一所師範學校攝影班畢業回來,亦凡就知道在楚冰心中,有了一個夢想。楚冰的夢想不在時間驛站裏,不在於賺多少錢。他常說,如果有機會,他會走出影樓,他也要去拍天地之高遠,歲月之滄桑。他手中的相機,不僅是賺錢糊口的工具,他要用它來表達自己,展現世界。理想在現代人的眼中實在是件挺可笑的事,所以在平時,楚冰很好地隱藏了他的這一夢想。但是,亦凡卻知道,他一天都沒有放棄過這個夢想。

在網上認識的網友辛巴達,是個和楚冰有著相同理想的女孩兒,倆人聊到一處並成為好朋友,完全是因為這一共同目標。柔香當初不再追究這件事,也是她知道辛巴達與楚冰之間根本不存在任何情色的成份。但是這次不同了,她知道楚冰就要跟那個北京的女孩兒一塊兒結伴去西藏。想到在途中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柔香覺得自己不能忍受了。那天,在時間驛站裏,她與楚冰大鬧一翻後奪門而去,楚冰追出門外拉住她時,她一個耳光打在楚冰臉上。楚冰氣急,隨手一丟,便將她摔倒在街邊。柔香爬起來時眼裏便有了怨氣,楚冰有些後悔,但因為柔香眼中的怨恨,終於轉身走回店中。

當晚,楚冰在家裏接到柔香的電話,柔香的聲音異常平靜。柔香說她現在在時間驛站裏,她讓楚冰現在立刻趕去時間驛站。柔香的平靜讓楚冰擔心,他趕到時間驛站時,看到卷簾門開著,裏麵黑乎乎的沒有開燈。他走進去,黑暗裏看到柔香一個人背對著門坐在桌前,兩手托腮,久久都不曾動一下。

楚冰心疼了,他想過去攬住女孩,可是想了想,他卻到吧台裏拿了瓶啤酒,坐到了另一張桌子前。黑暗在兩個人身邊緩緩流淌,楚冰大口大口吞咽著啤酒,覺得今天的酒苦極了。店外的街道上偶爾有人走過向著店裏探頭探腦,一些出租車馳過時,車燈如同利劍劃過店堂。楚冰偷看那邊的柔香,發現她始終沒有改變一下趴在桌上的姿態。楚冰心裏矛盾極了,有好幾次衝動得站起來想過去擁住柔香。可是,瓶中那些冰冷的液體卻讓他冷靜。過去擁住女孩又有什麼用呢,這樣的事情在將來不知還要發生多少回。這如果也是一種愛情的方式,那麼未免太累了些。楚冰想,就讓該發生的都在今晚發生吧。

後來,楚冰聽到柔香在低低地哭泣,那哭聲細細的若有若無,像埋在黑暗裏的螢火,當你想看得仔細些時,它便隱入更深的黑暗中了。

楚冰把整個頭都埋在自己的兩臂間,試圖在耳中驅逐這些哭泣。哭泣後來真的消失了,楚冰卻有些失神。待他抬起頭時,發現柔香站在自己的麵前。屋裏的黑暗太濃了,他這時甚至看不見柔香的麵孔,卻知道那上麵此時一定掛滿了淚珠。楚冰來不及做什麼,柔香忽然抱住了他,把他整個頭都攬在了懷裏。柔香抱得那麼緊,楚冰那一刻呼吸都覺困難,但是,他卻感覺到了女孩此時的依戀。心中的痛感飄起來了,他伸手想抱住柔香時,柔香卻在他額上一吻,便飄然離去了。

柔香離去時顯得堅決果斷,她沒有留給楚冰一點回旋的餘地,便拉開門消失在門外了。楚冰追到門邊,看到柔香在街道上奔跑的身影。那時楚冰知道,這一回柔香是真的離他而去了。預想中的事情發生前,他隱隱還在期待這種結局,可當它真的發生,他心裏一下子空空落落沒有了依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