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流浪歌手在歌唱什麼
我在食堂外麵的空地上坐了差不多一整天,都不見胡蝶從二樓窗口內露出頭來。傍晚臨下班時我實在忍不住,到廠門外小賣部裏打電話給胡蝶。胡蝶聽出我的聲音後,氣呼呼地說一句“打錯了”便丟下了電話。我有些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快到下班時間,我遛達到廠門口企圖抽空開溜,廠長黑塔樣的身子立在傳達室門邊,看我過來便目不轉睛地瞪著我。我嘴裏哼著歌腳步不停,到前麵拐個彎又轉了回去。我再到西邊的矮牆邊,發現有兩個民工正在那裏砌牆。牆頭不僅加高了兩尺,而且頂上還灑了層碎玻璃碴。
後來我爬上了高高的炒拌樓,看著胡蝶從小樓上下來,推車馳出廠門。
這晚加班一直到十一點,我在廠裏如坐針氈好容易熬到下班,騎了車便直奔市政公司宿舍區。胡蝶像往常一樣十分鍾後出來,我要進路邊的那家咖啡館,胡蝶搖頭,她拉著我在街邊的黑暗裏走。我問她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女孩笑咪咪地說沒事,並伸手向我要“糠媽咪”瓜子。我粗暴地說別瞞我了肯定出了什麼事,今天好象什麼事都不對勁了。胡蝶仍然笑,卻不說話。
我說是不是前麵淨衣幫那幫鳥人亂嚼舌頭了?
胡蝶還是笑,拉著我的衣角左搖右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說你別這兒急我了,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胡蝶嗬嗬一笑說你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麼呢?
發生的事果然如我所想,廠長這天一大早就找胡蝶談話了,談話的內容當然和我有關。我跟胡蝶盡管在廠裏處處小心,但是,我們的一舉一動仍然沒有逃脫廠裏工人銳利的眼光。我和胡蝶還在為自己成功地隱藏了我們的關係而沾沾自喜時,我們的事已經在廠裏到處傳說了。這讓我得出一個結論,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小瞧了咱們質樸勤勞的勞動人民。這天廠長曆數了我在廠裏的種種劣跡,主要概括起來就是賭博和好逸惡勞。廠長想用這些事實來讓胡蝶看清我的真麵目,感化她,讓她與我保持距離。胡蝶開始還試圖抵賴與我之間的親密關係,但廠長如數家珍般隨口便說出了我與胡蝶之間的所有秘密,包括我每天在食堂外麵靜坐以及我們某日某時在某地手拉手親密無間的舉動。在鐵的事實麵前,胡蝶無話可說了,五大三粗的廠長便慈眉善目苦口婆心地開導胡蝶。後來胡蝶滿臉沉痛一副痛改前非的表情打動了廠長,廠長這才滿意地離開。
胡蝶說完戲虐地看著我笑,她說我沒想到你在他們眼裏原來是這樣一個惡人。
我虎著臉說我要是惡人早就把你掀翻在地了。
胡蝶哈哈一笑上來挽住了我的胳膊。她說別在意這些事情,廠長是個大老粗,他這也是關心我,不想讓我給狼叼去。再說,他說的每件事都是事實,你在廠裏賭錢偷懶不幹活遲到早退都是有目共睹的事,你賴也賴不掉。
我說我也沒想賴,我就這德性,改不了了。
胡蝶說所以嗎,這事你也別怨廠長。瀝青廠這種地方,工人廠長都沒什麼文化,腦子裏是非觀念簡單得就像一條直線,他們看事情也一樣。我就一朵鮮花,你就一堆牛糞,沒人願意看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我在街邊的黑暗裏摟住了胡蝶,胡蝶開始還笑嘻嘻的樣子,可看到我專注的目光後不禁低下了頭。那一晚,我以為我會有許多話想跟胡蝶說的,可是到最後,我仍然沒有說出我想說的。我真的很苦惱,我一天天感覺到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女孩,可是,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愛她。草黴冰淇淋曾對我說過,我在這個時候可以愛上任何一個女孩,隻有愛情可以讓我的生活變得充實。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情是否有些卑劣,它對於愛情中的女孩是否太不公平。所以,我隻能用沉默來折磨自己。胡蝶在和我交往中,自始至終都沒有顯露過她的期待,這顯然縱容了我的沉默。這也讓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且脆弱。
那一晚,因為廠長找胡蝶談話的事,我心事重重。如果我在這時向胡蝶表白一些什麼,那就是我真的在誘惑她了。十二點的時候,我們像往常一樣分手,胡蝶臉上又恢複了笑嘻嘻的表情,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們在說過再見後,我拉住了胡蝶的手,欲言又止。胡蝶便上來擁抱我一下,說天晚了,早些回去吧。我緊緊地抱住了女孩,緊緊的。這一刻我心裏忽然生出些失去的痛感了,這些痛讓我整個人都變得恍惚起來。
後來,看著女孩慢慢消失在夜色裏,那些痛便牢牢占據了我。我在接下來的夜裏失眠,覺得又有一些莫名的力量在悄悄向我逼近。在我的記憶裏,莫名的力量總跟一些災難聯係在一塊兒,它們總是驀然出現,不給我任何準備的機會。我在夜裏蜷縮起身子,恐懼極了。
我還記得那個黃昏的風很大,街道與行人都在風裏飄。
瀝青廠這天提前收工與天氣有關,我早早地離開廠子躲到街口那株老樹後頭。風中的城市陰得像能擰出水來,又像是一部老式黑白影片裏的場景,因為時間久遠而沾上了些斑駁的痕跡。我看到瀝青廠的工人們陸續經過我麵前的街道,他們在風裏緊閉雙唇齜牙咧嘴,神情極其卡通。我等了大約半小時,還不見胡蝶過來。我開始不安,以為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天暗下來時,我騎車回瀝青廠,大門口我看到小樓的所有窗口都一片黑暗。那些失去的痛這時又飄上來,它們在我身體裏四處遊走讓我無法平息。我迫不及待要在這個傍晚出現在胡蝶麵前,抱緊她,跟她說我愛她。可是我到哪裏去找胡蝶呢,她在這個傍晚消失在我的視線裏了。
我開始往回騎。風讓整條街道都飄飄搖搖的,那些初上的華燈與乍現的霓虹,將一些湧動的光影擲向街道,風在夜裏便成了彩色的風。我逆風而行,仿佛此刻我便成了風的中心。我的眼睛拚命張開,在光影搖曳的街道上搜尋,我希翼著在驀然而至的一個瞬間,能夠再次發現胡蝶巧笑嫣然地出現在我身邊。我的努力無疑是徒勞的,這樣的天氣,沒有人願意耽擱在街道上。胡蝶也一樣。我車行的方向是市政公司宿舍區,我想胡蝶此刻一定已經坐在了溫暖的房間內,或者,她還在盼望著我的到來,給她送去每天不可或缺的“糠媽咪”瓜子。
薔薇路上,我打胡蝶宿舍的電話,另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她說胡蝶沒有回來。我再打胡蝶的手機,語音提示暫時無法接通。在接下來的將近兩個小時時間裏,我都守在路口,盯著胡蝶將會出現的方向。兩個小時後,風稍微平息了些,可胡蝶還沒有出現在我視線裏。這樣的夜晚,胡蝶能去哪裏呢?
後來我垂頭喪氣地回家,我想到這個夜晚或許我注定不能夠擁住女孩了。這時候不可避免地我要想到一些跟命運有關的沉重話題,我還想到了在火海中佇立的父親。父親遠離我的日子已經太久,我又遺失了他留給我的唯一一本相冊,所以在漫長的日子裏,他的形象於我已經越來越模糊了。可是這個夜晚我想到父親,他的力量忽然就奔湧在我的體內。我想到失去於我或者僅僅是一個過程,它將教會我如何去占領。那些在瀝青廠無所事事的日子從眼前飄過,我坐在料場石子堆上傾聽列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我此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失去的絕不僅僅是時間。每個人的一生裏要經曆許多次誕生,一次誕生是一場拋棄,一次重生。後來我在風裏挺直了腰板,名叫胡蝶的女孩在這夜裏便離得我遠了。
我知道我現在要走向哪裏,度過一個漫長的夜晚之後,我將逃離瀝青廠,那轟鳴的機器與我無關,煙囪裏騰升的汙染與我無關。我要永遠脫去肮髒的工作服,換上整齊幹淨的衣服,坐在寬敞明亮的房間內開始我的生活。
青年路小巷內,溫暖的黑暗讓我看得清夜裏的一切景物。在我的家門前,站立著我所期盼的女孩胡蝶。長發,黑色緊身毛衣,一條灰底黑格大擺裙的胡蝶在衝我微笑。我疾步如飛,與女孩擁抱。驀然而至的喜悅讓我忽然有了極不真實的感覺。我濕潤的雙眼透過薄薄的夜色,看到院中那株老老的梔子花樹此刻墜滿晶瀅的花蕾,它們在明晨必定又將綻放一樹玉般的清香。而我與胡蝶的愛情,也將在這個夜晚真正開始,它注定會在我們合什的掌心,枝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