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雪鶴千千”冰淇淋
第一次見到胡蝶,我在心裏就確信她是去年秋天的納粹女孩。而當那個傍晚,我用兩袋“糠媽咪”瓜子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後,心底仍然蕩漾起那麼多的驚喜。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同時扮演氣質性情如此炯異的兩種角色,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我有意無意總想接近胡蝶。起初胡蝶對我隻拿了兩袋瓜子來哄她意見很大,我告訴她,我不僅買下了那老太婆整整兩籃瓜子,還專門跟她回去取了好多當初用剩下來的包裝袋。我之所以沒有一次全把瓜子送給她, 是因為細水長流,我得給自己留下一點接近她的理由。胡蝶當時就急了,非逼著我一次把瓜子全部拿來。她說她已經好久沒吃到“糠媽咪”瓜子了,剛才想不理我的,可最後還是受不了“糠媽咪”的誘惑。
那天之後,我們再在廠裏相遇,胡蝶總會淺淺地給我一個不被外人覺察的微笑,我雖然想在大洞小四這幫壞小子麵前證明一些什麼,可我沒有忘記胡蝶告誡我的話,她讓我在廠裏一定不要泄露我跟她之間的秘密,所以,我很適度地保持了我和胡蝶之間的距離。廠裏機器正常沒活幹的時候,我會坐在食堂外麵的空地上,裝模作樣手裏拿一本書。我的眼睛更多的時候遊離書本投向二樓一個窗口,胡蝶方便的時候便會倚在窗邊,我們沒法說話,就隻能互相擠眉弄眼互相逗趣。開始時這種方式讓我覺得新奇,但漸漸地,我就對此無比厭煩了。作賊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它讓我感覺自己真的像一個賊了。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到廠邊上一家煙酒店裏打電話給胡蝶,我說咱們倆這是幹嗎,裝地下黨?我聽見胡蝶在那頭嗤嗤地笑。胡蝶說,你就當咱們是地下黨好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種經曆的。我說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胡蝶說我不害怕什麼,我喜歡這樣不行麼?我說不出話來了,胡蝶留起了長發穿上了長裙,可她身上刁蠻的性情仍然沒有消失。這些刁蠻讓我頭疼,並無計可施。
廠子裏淨衣幫與汙衣幫有兩套竭然不同的作息製度,胡碟每天下班時,我還必須呆在廠裏熬時間。春天夜晚,我經常坐在料場的石子堆下麵和大洞他們玩牌賭錢,有時候打牌的人夠了,我就一個人坐在另一處石子堆後麵出神。我知道時間正一點點地從我身邊滑過,它除了給我留下些年齡的痕跡,便對我再沒有意義。廠裏的工作不算太累,每月的收入也算可觀,可我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夜晚的料場,從高處看去,石子堆綿延起伏占據了了數百平方的空地,你盡可以把它想象成高山丘陵或者盆地,但是在黑暗裏它卻像極了相鄰的大小墳盈。料場的圍牆外就是鐵路,我現在可以根據不時呼嘯而過的火車,準確地推算出當時的時間。想到時間時,我對這瀝青廠深惡痛絕。
在我後來關於瀝青廠的所有記憶裏,胡蝶是其中唯一的亮點。在廠裏,我想見到她的渴望越來越強烈,而見麵後的形同陌路又讓我不可忍受。所以,我每天都盼望著夜早些來,我能早些脫下身上那髒亂的工作服騎車馳上街道。我下班後要去的地方是市政公司的宿舍區,胡蝶在那裏和另一個小姑娘合住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我到了宿舍區外麵,會打一個電話給胡蝶,然後她在十分鍾之內出來。我們在路邊簡短地交談,有時候也會一起鑽到邊上一家咖啡店裏坐一會兒。當然,不管我們做什麼,我都不能忘了把事先準備好的兩袋“糠媽咪”瓜子送到她的手上。在夜色裏,我們神態親昵親密無間,高興起來我還可以把手攬在她的肩膀上或者捏她的鼻子,但是,我們之間的話題從不牽扯到情愛。我不知道在胡蝶心裏是否也如我一樣有一個不可觸碰的角落,抑或是我總將話題四處遊離。但我們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裏,真的保持了一種非常純粹簡單的關係。
這兩個月裏當然還發生了很多事情,這跟楚冰和一個叫做林風的流浪歌手有關。先說說楚冰,他現在已經離開我們這座城市,但他的目的地卻不是前麵我提到的福建某個城市。楚冰當初去尋柔香,他抵達柔香的女友提及的福建某個城市,順利地在一家夜總會裏找到了柔香所在的模特隊。夜總會裏,楚冰坐在台下,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了模特隊的一場演出,那時,憤怒便逐漸取替了最初對柔香的憐惜。那些身材高佻模樣俊秀的女模特們,穿著坦胸露背的各色服飾在台上轉著圈子展示身體,並在低靡的音樂聲中,翩翩起舞。音樂聲在喘息,女模特們柔軟的肢體隨意扭動,手掌如水般滑過燈下晶白的肌體。台下歡呼如潮,夾雜著各種汙言穢語雨一樣潑到台上。學攝影的楚冰知道,這樣的演出與藝術無關。他的憤怒悄悄曼延,但最後,因為不曾在台上見到熟悉的柔香,這又讓他的心下稍安。
演出結束,楚冰到後台去找柔香,有人告訴他,柔香身體不好,在三號包間裏休息。楚冰直奔三號包間而去,隔著門上巴掌大的玻璃窗,他看到包間裏坐著柔香和一個中年男人。楚冰在後來的敘述中沒有具體說柔香和那中年男人在房中的情形,但我們可以想象楚冰那時心中生出的憤怒。包間在大多數人心裏總會和一些情色的想象聯係在一塊兒,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在陌生城市的包間裏,其中隱喻的事件似乎已經不言而喻了。憤怒的楚冰沒有絲毫猶豫,他大力撞開房門衝了進去。
柔香跟隨楚冰出現在夜總會邊上的小巷裏,倆人相同的一臉冷漠。楚冰與柔香之間那時必然有過一場爭執,爭執到最好後以楚冰重重一巴掌扇在柔香臉上結束。楚冰那一巴掌用了全力,柔香腳下踉蹌撞到了小巷的牆壁上。楚冰沒有看到一些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淌,那一巴掌之後他沒有再做絲毫停留便轉身大踏步離開了。小巷裏的柔香當然也看不到走到街上的楚冰在流淚,她更不知道流淚之後的楚冰立刻便去車站搭上了一輛夜行的回程汽車。
楚冰打電話給我,是為了再一次告別。那晚,我們四個人坐在一家茶座裏,楚冰說他要去西藏了,他在網上已經和名叫辛巴達的女孩約好了在北京見麵,辛巴達那兒現在已經聚集了一批誌同道合的朋友,他們都在等著楚冰到來。
楚冰那一次沒有跟我們說他在福建的經曆,甚至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跟我們提及柔香。我跟亦凡都沒有問他什麼,隻是讓他好好照顧自己,一切小心。那晚的楚冰很消沉,不住地喝酒,我和亦凡已經猜到了他跟柔香之間不可挽回的結局,所以也不勸他,隻是陪他喝酒。與我同去的胡蝶在我們喝酒時聰明地表露了她對西藏的向往,她說西藏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夢,一個傳說。她恭喜楚冰現在就要走進傳說中去了。
胡蝶是第一次見到楚冰亦凡,她在我的朋友麵前像個小鳥樣依偎在我身邊。聰明的女孩後來提到西藏,那一刻,我們果然看到楚冰灰暗的眸子裏有光茫閃爍。楚冰接下來向我們敘述他對西藏的認知與向往時,語調逐漸開始興奮,到最後,我們看到他臉上洋溢著悲壯的神情,他似乎已經把心底所有的痛全都拋在一邊了。
楚冰再次離開時,我在廠裏幹活沒能去送他,倒是胡蝶能和亦凡一塊兒送他踏上行程。胡蝶回來後跟我說,她跟楚冰雖然並不是太熟,但是,看到楚冰背著大包踏上列車,想到他即將開始的旅程,她忍不住便要激動,甚至有了想落淚的感覺。那一晚,我們的話題仍然停留在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中,但是,當我在咖啡廳昏暗的光線裏伸手攬住她的肩頭時,她溫順地倚在我的懷裏。那一晚,我以為我們之間會發生些什麼,可是,一切仍然像往常一般,到了十二點,我們離開咖啡廳,在路邊簡短交談之後,胡蝶便一路小跑離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