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又明煩躁地說:“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腦海中,對幾天前的回憶似乎隔著一層薄霧。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送過一隻精致的花瓶,那是件晶瑩剔透的玻璃工藝品,但他又怕這隻是虛擬的記憶,是逼真的虛假。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使他狂燥鬱怒。他忽然冷笑道:
“姐姐,非常遺憾,那位斯托恩·吳先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不,我和他沒什麼實際接觸,這幾天實際我一直是在虛擬世界裏和他打交道。但僅憑虛擬環境中的陰暗情節,我也可以斷定創作者的人品。”
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說:“小明,你怎麼能這樣說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塊兒相處滿共不過五天。五天能了解一個人嗎?再說,虛擬世界是超級電腦根據美國高科技社會的現狀為藍本構築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學家也無能為力。”
甘又明立即勝利地喊道:“這不是你的話,是吳中的話!我仍是在虛擬世界裏,暫停!”
工作人員為兩人取下頭盔,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斷地重複著:
“我要回國,回我的家鄉。”
吳中和瓊看著心理崩潰的小甘,擔心地交換著目光,說:
“好吧,我們馬上送你回國。”
【第七章】
破舊的大客車在碎石路上顛簸著。車裏大多是皮膚粗糙的農民,他們一直好奇地盯著那位漂亮的白人金發姑娘。她身旁是一個腦袋鋥光的中國小夥子,一直閉著雙眼,似乎是一個病人。姑娘小心地照顧著他。
直到下了車,視野中出現一個山腳下的小村莊時,甘又明才睜開眼,他指點著:
“看,前邊那株彎腰棗樹下就是我家。”
他們進了村,小孩們好奇地圍觀著。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農家院落,大門上貼的春聯已經褪色,茂盛的棗樹遮蔽著半個院子。牆角堆著農具,牆上掛著苞米穗子,院裏還有一口手壓井。甘又明比她更仔細地端詳著院子,目光中是病態的疑慮和狂熱。
他媽媽從後院喂完豬回來,看見他們,驚喜地喊:
“明娃,你咋回來啦?喲,你咋成了個光瓢和尚?”她歡天喜地把兩人讓進屋,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洋妞。停一會兒,她衝了兩碗雞蛋茶端出來,瞅空偷偷問兒子:
“明娃,這個美國妞是誰?”
在這之前,甘又明一直表情複雜地看著媽媽,既有親切,更有疑慮。聽見這句問話,他立即睜大眼睛,劈頭蓋臉地問:
“你怎麼知道她是美國人?誰告訴你的?”
媽媽讓這一連串的質問弄懵了,怯生生地問:“我說錯話了嗎?打眼一瞅,任誰也知道她不是中國妞哇。”
甘又明不禁啞然失笑,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媽媽的習慣:凡不是中國人的,她都叫他們美國人。他和解地笑道:
“沒錯,媽,你沒說錯。這位姑娘的確是美國人,她叫瓊。你問我們回來幹什麼?瓊想聽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兒,一定講那些我自己也忘記了的事兒,好嗎?”
媽媽笑嘻嘻地看著兒子,他們巴巴地從北京趕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不用說,這個美國妞是兒子的對象,是他的心尖兒寶貝,哼一聲也是聖旨。她笑著說:
“好,我就講講你小時候的英雄事兒,隻要你不怕丟麵子。姑娘能聽懂中國話嗎?”
“她能聽懂中國話,聽不懂的地方我給她翻譯。”
“你八歲那年,在洄水潭差點丟了命……”
“這事我知道,講別的,講我不知道的!”
媽媽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行,就講一個你不知道的,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初中一年級時,有一天你在夢中喊李蘇李蘇!我知道李蘇是你的同班同學,模樣兒很標致,對不?”
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李蘇是個性情爽朗的姑娘,常笑出一口白牙。那時他對李蘇的友情中一定摻雜著特別的成分,但他把這種感情緊緊關閉在十二歲小男子漢的心靈中,從未向任何人泄露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喊過李蘇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媽媽竟然能把這件事記上十幾年。
李蘇沒有上大學,她在初二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學們到醫院去和她告別時,她的神誌還清醒,那雙深陷的大眼睛裏透著深深的絕望。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學們後邊,隱藏著自己又紅又腫的眼睛,也從此埋葬了那些稱不上初戀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