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街上的駱駝
街上出現了一匹駱駝。
駱駝昂首挺胸走在柏油路麵上,根本無視路人詫異的目光。這是一匹老駱駝了,不僅因為它骨骼寬大,而且它的兩個駝峰都萎縮下來,雖然它行走時頭抬得很高,嘴巴仍在不停地咀嚼,似乎在刻意標榜它還有無窮的精力,但幾乎所有路人一眼看去,都能立刻感覺到它身上那不可抑製的蒼老。
事實上,這本來就是一匹從馬戲團退役的老駱駝。
老駱駝實在太老了,除了還能支撐它龐大的身子,它已經不能再勝任任何表演,馬戲團的老板便把它賣給了海城一家遊樂場。運送老駱駝的車子一路顛簸,卻意外地在離城十餘裏的地方拋了錨。當時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鍾左右,司機要通了遊樂園老板的電話,遊樂場老板便派了十八歲的馬田去把駱駝牽回來。
十八歲的馬田因而這天傍晚,享受到了和老駱駝一樣的待遇,滿街的行人都在向他行注目禮。
馬田一向不喜歡拋頭露麵,因為這樣,會讓他覺得羞澀。
馬田是個身子略顯單薄的小夥子,卻生得眉清目秀。他在遊樂場裏工作不久,沒有固定的工作,哪裏缺了人手,他便到哪裏去幫忙。能找到這樣一份工作,他已經很滿意了。高中畢業已經半年多,他不想到父親的包子鋪裏去幫忙,便隻能到外麵找活幹。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父親一定會逼他回包子鋪的。
想到長期煙熏火燎的包子鋪廚房,他就覺得壓抑。還有許多不便對外人講起的原因,讓他對包子鋪更加厭惡。比如說父親小便後從不記得洗手,麵粉袋裏發現過死老鼠,還有肉包子的餡,用的幾乎都是郊區農民送上門來的病豬肉。這些事情他隻能埋在心裏,不管怎麼說,都是父親用那間讓他厭惡的包子鋪養大了他,他不想呆在包子鋪裏,也不能拆父親的台。
家裏除了他們父子倆,還有爺爺。爺爺自馬田記事起,便生了重病,每天隻能躺在閣樓上,一日三餐都由父親送去。爺爺究竟有多長時間沒見過陽光,連馬田都記不清了。父親說,爺爺得的就是一種怕見光的病。
找到遊樂場這份工作,馬田就能光明正大地呆在外麵不回家了。那個家裏陰暗潮濕,再加上沒有女人收拾,簡直就像一個豬圈。
像個豬圈。馬田牽著駱駝走在街上,想到家時愈發堅定了這個比喻。他現在住在遊樂場的一間小房子裏,雖然小了點,但卻被他收拾得幹淨利落。他可不想像父親爺爺那樣窩窩囊囊地生活一輩子。
牽著一匹老駱駝在街上走,馬田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走路時低著頭。他沒有注意到,有輛車已經在後麵跟著他和老駱駝好長時間了。
車是一輛嶄新的桑塔那,開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男青年。男青年一身牛仔裝,頭發耷拉到脖子下麵,滿眼都是不羈的味道。在他身邊的副駕馭座上,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漂亮是自不必說了,年輕更讓她的身上籠著層青春氣息。隻是這小姑娘化了妝,身上的服飾太過成人化,削弱了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美。
車後座上,還擠著其它四個年輕人。三個人的座四個人已經很擁擠了,偏偏其中還有一個大胖子。那胖子真的太胖了,一個人幾乎占據了兩個人的位置,剩下那三個人,便可憐兮兮地擠在一塊兒。
跟著馬田和那匹老駱駝,因為那胖子最初的一句話。當時車子停在十字路口,馬田和那匹老駱駝剛好從車前麵過。胖子說:“你們誰吃過駱駝肉?”
時間那時是公元一九九三年,身處一九九三年的人們必然滿足於那個年代的豐衣足食,但如果跨越時間,站在現在回頭去看,一定會為自己見識的淺薄與當時的滿足感到羞愧。
駱駝肉,在一九九三年的海城實在是件非常稀罕的東西,還沒有哪一家餐館裏有這種肉。而且,駱駝離海城實在太遙遠了,無論你用再豐富的想象,都不能把駱駝跟海城聯係起來。
現在海城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匹駱駝,你想不感興趣都不行。
胖子感興趣的是駱駝肉好不好吃。車裏的少年對於這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大家因為意見不同分成兩派,胖子跟副駕駛座上那女孩堅信駱駝肉好吃,而後麵擠作一團的三個青年卻持反對意見,甚至他們對駱駝肉能不能吃都抱懷疑態度。
“你們瞧那老駱駝,身上毛都要掉光了,老皮老肉的塞嘴裏去不硌牙才怪。”
“你那牙吃豆腐都硌得慌。”胖子說話帶著些威脅的味道,“沒吃過的東西你怎麼就知道不好吃,沒聽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嗎?”
“你想駱駝生活在沙漠裏,每天除了吃仙人掌就是嚼沙子,那肉肯定粗得非得用鋼牙才能咬得動。咬不動的東西能好吃嗎?”
“誰說駱駝肉就一定粗?”副駕駛座上那女孩回過頭來幫著胖子,“我上天在菜市場上還看到你老媽買老母雞,老母雞能吃老駱駝幹嘛就不能吃?”那女孩滿臉的不屑,一頭短發在回頭說話時微微顫動。
後麵擠在一塊的仨小子有點心虛,但卻還不甘心。一個小子說:“就算駱駝肉再好吃你們也吃不著。”他頓一下,又加一句:“海城沒有駱駝肉。”
“沒有駱駝肉駱駝倒有一隻。”這回說話的是駕駛座上那一身牛仔的青年,他顯然是這拔人的頭兒,他一說話,別人都不言語了。車子駛得很慢,隔著七八米的距離跟著馬田跟老駱駝。牛仔裝青年盯著前麵步履蹣跚的老駱駝,眉峰緊皺,不知道腦子裏想到了什麼。
半晌,那女孩才試探著說:“駱駝跟駱駝肉有什麼關係?”
“死駱駝就成了駱駝肉。”
“可海城沒有死駱駝,活駱駝也隻有那一隻。”
“活駱駝可以變成死駱駝,有了死駱駝就有駱駝肉了。”
平靜了一下,接著,那女孩驀然發出一聲歡呼,手臂就繞在了牛仔裝少年的脖子上,“叭嘰”一口親過去後,女孩愈發興奮,身子扭動,嘴裏還哼起了歌。
後麵幾個人也明白了牛仔裝青年的意思,大家都有些興奮,特別是那胖子。想到可以飽飽地吃上一頓駱駝肉,他的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腆起的肚子不斷劇烈起伏。另三個青年對駱駝肉也許並不很在乎,但讓一頭在街上走的駱駝變成死駱駝,卻讓他們興趣十足。
馬田牽著駱駝在前麵慢慢地走,反正已經進入市區,離遊樂場已經不遠,再說老駱駝走不快,你叫馬田有什麼辦法?
身後那輛桑塔那這時終於引起了馬田的注意。他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老駱駝,他對駱駝也充滿好奇。這是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動物,他知道駱駝進入遊樂場後,主要也就是供人拍照,如果體力好的話,也許會有人願意騎著它轉一圈。但現在馬田挺擔心的,擔心老駱駝還能活多久。
馬田回頭看老駱駝的時候看到了那輛桑塔那。
原來開小車的人也會對這樣一匹老駱駝感興趣,馬田現在心裏隱隱有了些驕傲,因為其它人隻能遠遠地看著駱駝,他卻可以牽著駱駝慢慢地走。
馬田著實沒有想到,一場禍事離他已經近在咫尺。
車上的幾個人這時正在為怎麼讓老駱駝變成駱駝肉七嘴八舌說個不停。胖子建議花錢去把駱駝買下來,這樣就可以任意宰割了。前頭短發女孩立刻腦袋晃個不停,說這樣太沒創意了,不夠刺激。那仨小子有的建議用老鼠藥包個包子,晚上去投毒,有的說用刀從駱駝屁股割塊肉下來,這樣既飽了口福,駱駝說不定還死不了。還有一個小子沒主意,眼睛眨巴眨巴光聽不說。
開車的牛仔裝青年不屑地從鼻孔眼裏往外哼一聲,顯然朋友們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去。要一頭駱駝死實在是件非常簡單的事,哪用得著搞那麼複雜。而且,他打心眼裏,壓根就沒想過要聽他們的意見,他要做什麼事,一向采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
車裏的幾個人還在說個不停,車子這時驀然快了起來。幾個人還沒明白過來,但卻都看見車子已經直直向著前麵的老駱駝衝過去。短發女孩緊張過後,興奮地歡呼起來。後麵幾個小子神情各異,大多興奮不已,隻有剛才沒有主意的那小子臉上微露出些淒慘的表情。
牽駱駝的馬田先是聽到了後麵傳來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回頭時,那輛一直跟隨他的桑塔那已經直衝過來。他驚得呆了,下意識地使勁拉了拉韁繩,但哪裏拉得動,車子已經與老駱駝近在咫尺了。
馬田出於本能反應,飛快丟了韁繩閃到一邊。
老駱駝轟然倒地。車子撞斷了它的後腿,它身子先是壓在了車上,車子迅速後退,它便又從車上摔落下來,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血像小河一樣不停地從它斷裂的腿上湧出來,很快就染紅了它周圍的路麵,並且,還在不停地擴散。
馬田那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耳朵裏卻刺進來一些連綿不絕的尖嘯。整個世界變得白恍恍的,隻有倒在地上抽搐的老駱駝還保持它的顏色,還有鮮血汩汩流出的聲音。
繼而世界便沉浸在一片血光之中了。
馬田腿腳都癱軟下來,接著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恢複正常的視聽,隻見那輛肇事的車子停在邊上,車窗裏伸出幾個腦袋來,還有幾條揮動的手臂,好象在歡呼什麼。
夕陽正懸在街道西側的盡頭,滿天的霞光將街道映襯得金碧輝煌。
倒地抽搐的老駱駝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圈看熱鬧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向這邊湧來。馬田坐在圈子裏麵,與老駱駝隻隔著兩米多的距離。老駱駝還在流血,馬田開始哭泣。他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他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麼大的變故。這時候,他最先想到的是遊樂場老板刻薄凶惡的麵孔,和即將麵對的咒罵和責罰,接下來他想到了家裏包子鋪那肮髒的廚房,麵粉裏的老鼠和常年躲在閣樓上不見陽光的爺爺。
馬田痛苦地發出一聲呻吟。
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穿牛仔裝的青年。這青年頭發耷拉到脖子上,寬臉頰,鼻子很挺,身材高佻,臉上掛著些不羈與不屑。他身上的牛仔服是那種那個年代還不多見的淺顏色,線條流暢,一看就是名牌。
馬田畏縮地低下頭,那牛仔服青年卻和他說話了。
“哭什麼?”
“駱駝死了。”馬田遲疑了一下,才小心地回答。
“駱駝死了有什麼好哭的。”
“怕老板罵。”馬田說完又加一句,“老板挺凶。”
“你老板叫什麼?”馬田又遲疑了一下,老老實實說出了遊樂場老板的名字。
牛仔服青年回到肇事的那輛車前,打開車門探進身去,拿出一個塊頭挺大的移動電話來。移動電話在一九九三年的海城也是個稀罕的東西,馬田不哭了,他看出來牛仔服青年是個不一般的人,也許,他有辦法解決發生的事。
牛仔服青年對著電話說了會兒話,然後把電話隨便地丟到車裏,再走回馬田的身邊。馬田這會兒已經站了起來,兩眼期待地盯著他。
“好了,我已經跟你老板說過了,你老板不會怪你的。”
“真的?”馬田有些不相信,遊樂場老板是個吝嗇且脾氣暴躁的東北人,沒事說話都像在扯著嗓子吼,馬田剛才已經能預見到他知道這件事後暴跳如雷的樣子。而現在,牛仔服青年卻隨隨便便地說老板不會怪罪他了,他真有點懷疑牛仔服青年在騙他。
牛仔服青年不耐煩起來:“我說他不怪你了就不怪你,哪那麼多廢話。”
馬田下意識地“噢”一聲,心裏還是有點懷疑。
牛仔服青年又到車那邊去了一趟,回來後將一疊錢交到馬田手中:“回去把這錢交給你們老板,就說是我賠給他的。”
馬田小心地把錢緊緊攥住,已經飛快地猜度出那筆錢的數目,他心裏更緊張了,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錢。
“快走吧,回去把錢交給你老板就沒你事了。”牛仔服青年說。
馬田應一聲,真的轉身走了。
其實馬田也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於事無補,這牛仔服青年說得這麼自信,說不定老板真的已經不怪他了,更重要的是,現在他手裏有那麼多錢,站在這麼多圍觀的人中間,他覺得不安全。
夕陽已經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滿身霞光的街道此時像蛻盡了青春的粉黛佳人,一下子就得灰暗下來。馬田瘦弱的身子緩緩地向著街道那頭走去,牛仔服青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就把這個人從記憶中抹去了。
他已經把該幫的事都做了,那個遊樂場的老板在電話裏滿口應承不難為牽駱駝的少年,而且,他還讓少年帶回去足夠買三頭駱駝的錢作為賠償。所以,牽駱駝的少年這時已經跟他再沒有了任何關係,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夥伴們中間,盤算一下晚上到哪裏去吃駱駝肉了。
世事無常,偶然性在人們的生活中常常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牛仔服少年顯然忽略了生活裏這一定律。其實,誰又能料到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中都會發生什麼事呢?
暮色初湧,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悄然降臨。其實夜晚是白晝的一種延續,卻比白晝更真實。所以,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說,是夜晚創造了城市的曆史。
2、愛情降臨的早晨
二零零三年六月的某一天,早晨七點鍾,三路車站牌下。
京舒像往常一樣隨同一群人登上三路車,因為正是上班時間,所以車裏很擁擠。跟隨京舒一塊兒上車的人裏麵,有很多都是熟麵孔,大家幾乎每天都在這裏見麵,所以在候車時會相視一笑,或微微點頭。有些性格開朗的人還會互相攀談。京舒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從來沒有在候車時跟誰說過話。
京舒上車後喜歡站在車的前麵,這樣,就可以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看清前方路上的景物。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兩邊的店鋪,如風一樣從視線裏飛掠而過,麵無表情的行人或騎車者,在車子馳過他們身邊時,大多會茫然地轉頭望一下車子,再茫然地掉過頭去。車子在疾馳時,車廂裏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還有車裏無時不在的嘈雜聲,輪胎輾過路麵發出的劈啪聲。一切都處於運動之中,京舒喜歡靜靜地感受這種動感,它能讓他覺察出自己身體裏麵微許的激情。
京舒現在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年齡,三十一歲,在中年人眼中,還很年輕,可在年輕人眼裏,他卻已經是個中年人了。年齡是不知不覺中爬上我們額頭的,京舒在他三十歲生日那天,曾對著鏡子仔細觀察過自己的麵孔。他已經能從眼角處發現幾道細細的魚尾紋了。他想到自己已經三十歲時,麵上不禁現出一些苦笑來。
這些年,認識京舒的人都會非常詫異他的改變,不僅是性格變得鬱鬱寡寡歡,就連生活方式都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京舒在大學裏原本學的是經濟管理,在他二十四歲那年,忽然自修起曆史來,沒用多久,就拿到了文憑,然後,他輕易地進入文化局下屬的文物管理委員會,成了一個典型的機關人員。
京舒身材高佻,麵目俊朗,原本是個特別前衛新潮的青年,他幾乎在別人不知覺間突然改變了形象。他精心保養的頭發剪成了平頭,平日也隻穿最普通的休閑服,到哪兒都背著一個淺黃色的帆布包,讓人看起來像一個終日在外麵奔波的記者。更重要的一點是,那些原本成天膩在他周圍的漂亮小姑娘全都不見了。到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京舒身上一定出現了什麼問題。
那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經過這麼長時間,大家已經習慣了京舒現在的模樣。日子一天天平淡地過去,京舒的生活不起任何波瀾。
一年前,京舒被文管會分派到了桃花山武士崖研究所工作。說是研究所,其實隻有一間辦公室,也不用研究什麼,隻要沒事去轉轉就行。研究所的主任姓高,收藏石頭是他的愛好。他的足跡遍布祖國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家裏收藏的石頭都堆到了車庫裏。高主任老出差,所以平時研究所裏隻剩下京舒一個人。
桃花山是一個沒什麼人氣的景區,成立這個研究所,是因為一九七九年,有人在桃花山上發現三組石刻岩畫,經專家鑒定岩畫年代為新石器時代晚期,是目前中國發現的惟一反映農業部落社會生活的石刻岩畫。三組岩畫中間有塊大石,經考證,是東夷族以石為神祗的土地崇拜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