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研究所有兩個目的,一是保護岩畫,二是破譯岩畫內容。這兩項工作你都沒有辦法把它落實到具體行為上去,所以京舒現在的工作很悠閑,可以在工作時間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這也是那個高主任可以滿世界遛達的原因。
但京舒卻幾乎風雨無阻,每天早上都會坐上三路車,去桃花山。
他喜歡一個人呆在山上,靜靜的,一個人麵對一山的綠色和一山的鳥鳴。隻有在山上,他才能讓自己徹底放鬆,困擾他許久的夢靨也會在這時遠離他。因為長時間呆在山上,所以他對桃花山武士崖岩畫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岩畫在一處名叫武士崖的山崖上,據老輩人講,武士崖的上方原有一個石篷,幾乎能遮住整個山崖,石篷裏側的山壁上,刻有騎馬武士的圖案,武士崖因而得名。石篷在一九五七年的時候,被當地農民開山采石毀去,現在武士崖便光禿禿地任憑風吹雨打,上麵的岩畫已經愈來愈模糊不清了。
京舒因為考察得細致,半年前,無意中在第三組岩畫的邊緣,辯認出幾條魚的圖案來。這在一般人眼裏好象算不了什麼,但是這一發現,不僅豐富了武士崖的內容,而且用實證說明了遠古的海城地區曾有過漁業部落生活的曆史。而在理論上,漁業部落早於農業部落。
這一發現後來在全國一百餘家報刊上發了統稿,那段時間,在網上搜索海城的名字,搜索出來的條目排在最前麵的,必然是魚形岩畫內容。
而京舒每天仍然這麼悄無聲息地呆在山上,甚至在那些報道中連他的名字都沒有提及。京舒喜歡這種平靜的生活,能夠在山上與山同在,靜靜地品味自然的味道,如果遇上風和日麗陽光燦爛之時,在山坡上讀一本喜歡的書,他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他希望生活就這樣不起波瀾地繼續下去。
但這種平靜終究還是在二零零四年六月某一天的早晨被徹底打破。
三路車會在海城市區兜一個大圈,然後再馳出城區,它的終點是市區西南十餘公裏的桃花山。車子馳出市區的時候,車裏的人一下少了一多半。京舒活動了一下站得有點僵硬的身子,坐到了司機後麵那個座位上。
這裏離終點桃花山,中間還有六個站點,大約需要半個小時時間。
京舒就在這時第一次看見了安曉惠。
車上上來一個老太太,顫顫巍巍拄根拐杖一個人上來。司機便回過頭來讓乘客幫著搭一把。京舒靠近門,攙著老太太的胳膊把她架後麵座位上坐好,回身往前走的時候,看到一個染金黃頭發的女孩剛好踏進車廂。
那是個絕對可以稱得上美女的女孩,個頭不高,身材卻勻稱到了不可增減的地步。女孩有一雙細長的眉,顯然精心修過了,眉梢輕飄飄的微有些挑,下麵的大眼睛水汪汪得飄蕩著些讓人心動的霧氣。女孩隨隨便便穿著件黑色的T恤,下擺掖在了一條牛仔短褲裏。黑T恤映襯出她皮膚的白皙,牛仔短褲更是將她修長的一雙腿展露無遺。這是一個美到極致的女孩,同時,身上也集結了許多矛盾之處。比如她的妝濃,衣服卻穿得隨便,好像就是從街頭地攤上隨意買來;她的模樣看著新潮時尚,但坐在那裏卻安靜極上,好像身上不沾染絲毫紅塵中的濁氣。
京舒看得呆了,就在那一瞬間,他堅信自己的生活必將從此被改變。
京舒那是第一次見到安曉惠,第一次見到,便不可抑製地愛上了她。後來,當京舒把安曉惠帶到我麵前,我便一點都不奇怪京舒為什麼會在這麼短時間內愛上一個人了。安曉惠這樣的女孩,所有男人見了都會喜歡的。每個人的潛意識裏,對美都有種下意識的欽慕,而當美成為一種力量,可以輕易擊中你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時,你便會成為俘虜,為美所俘獲。
3、桃花山上的邂逅
六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黃昏,音樂廚房。
天實在太熱了,這個夏天是我遭遇過的最熱的夏天。城市的白晝因為酷熱進入了一種休眠狀態,從上午十點鍾開始,一直到晚上六點,街道上罕有人跡。你站在高處觀察外麵的街道,會發現街道上方氤氳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它們讓這城市看上去多了些不真實的感覺。到處都是白晃晃的,空曠街道上零星散布著一些小販,他們隻穿內褲躲在遮陽傘下,不管你什麼時候看去,他們都在倒頭大睡。城市裏原本隨處可見的騎自行車的人變得稀稀落落了,出租車生意出奇的好,往往打輛車你得花費很長時間。這城市幾乎所有房間的空調都打開,源源不斷的熱氣被釋放出去,城市變得更加酷熱難當。
清晨或者黃昏,還有夜裏,是城市蘇醒的時間,街上可以在瞬間湧現出千千萬萬的人,大家都趁著微許的清涼去處理自己的事。喧嘩的街道有些沸騰的感覺,商店的門打開了,從門邊過時,裏麵的冷氣撲麵而來,讓你忍不住就要駐足停留;霓虹在黑暗裏睜開眼睛,夜晚因而變得更加絢爛。更絢爛的是街道上的那些女孩們,她們肆意坦露著自己的身體招搖過市,常常讓一些路人瞪目結舌,在埋怨世風日下的同時,眼睛又不受控製地盯著女孩的背影看。
這個夏天太熱了,即使黃昏出門,用不了五分鍾,你的身上也會被汗水浸濕。據氣象台有關專家預測,今年夏天海城將有一個月的時間,氣溫會攀升到四十度以上。
音樂廚房裏冷氣開得很足,我坐在臨街的一個座位上,不消片刻,濕透的襯衫一片陰涼。
在我對麵,坐著京舒和安曉惠,他們這時候已經儼然一副熱戀中的模樣了。
安曉惠果然有著炫目的美麗,這晚不知她是否刻意修飾過了,坐在她對麵,我隻覺得音樂廚房所有的色彩都黯談下去,隻有麵前的女孩是灰暗中惟一的鮮豔。而安曉惠坐在那裏卻是安靜的,她的神色平靜得像是高原上的一汪湖水,絲毫沒有常見的時尚女孩那種招搖的氣息。
幾日不見,京舒的氣色也有了奇妙的變化,他坐在安曉惠的邊上,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容,眼神裏也帶上了些淡淡的不羈。
看著京舒的變化,我仿佛看到了幾分他昔日的影子。我真心為他高興,同時,驚歎愛情的力量。如果還有什麼能讓京舒重新振作,那一定就是愛情了。身處愛情中的京舒與安曉惠顯得那麼般配,倒好像他們生來就是要生活在一起似的。
我微笑著端起麵前的“愛情”,為他倆祝福。
音樂廚房的調酒師據說來自法國,那個金黃色頭發、吊馬尾巴辮子的彪形大漢技藝高超,他調出來的雞尾酒在海城市非常有名。現在,擺放在我們麵前的便是他精心調製的作品,“愛情”便是它的名字。
今天京舒約我到音樂廚房,本來就是要向我展示他的愛情。
安曉惠在她十六歲之前,一直生活得很平靜。她有一個平凡卻幸福的家,父母雖然是一對普通工人,但每月那不多的收入他們會安排得井井有條。漂亮的安曉惠一直是這個家裏歡樂的源泉,父母節省下來的錢大多花在了女兒身上,他們也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打扮得再漂亮些,這樣,當黃昏時,女兒在中間挽著他們出去散步,他們心裏便會生出更多的驕傲。
那時安曉惠還不在海城,她跟父母生活在北方一座大城市。那城市是中國文化經濟的中心,而且,那城市還以頑固的自我優越感響譽全國。安曉惠的優越感更多的是來自她的美麗,從小學起,無論她出現在哪裏,都會成為大家聚目的焦點。上了中學之後更是這樣,學校裏但凡有什麼活動,總是讓她衝在最前麵,所以,在學校裏,她可以算是一個名人,也就是校花。這些讓安曉惠心裏生出無比的自豪,她知道自己是美麗的,而美麗便是上蒼賜給她征服世界的資本。
十六歲的時候,安曉惠還在上高中二年級,驟然發生的一件事,讓她此後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母親在單位一次例行體檢中被查出患了絕症肝硬化。起初還隻是肝髒邊緣有一些硬化,但隨後不久,便發生了大出血的情況。母親躺到了醫院裏,接連一星期的急救,終於讓她保住了性命,但危險並沒有過去,她還需要長期住院觀察。家裏的錢都交到了醫院裏,但每天昂貴的醫藥費仍然成為一塊負在安曉惠與父親肩上的重荷。安曉惠找到了一個曾經追求過她的男生,那男生的父親在一家醫藥公司工作。安曉惠從同學父親那裏,買來了批發價的“人血白蛋白”,那是一種補血的特效藥,價格昂貴,醫院裏賣到三百多塊錢一針劑,而批發價隻要一百九十元。就算這樣,家裏還是很快家徒四壁了。
父親為了不影響安曉惠學習,每天還是讓她按時到學校去,隻在晚上去醫院裏陪護母親。因為加不起床位,晚上她隻能睡到外麵的長條椅上,每夜都要起來許多回,看母親有沒有異樣。安曉惠迅速削瘦下去,連她的美麗都似在那段日子裏枯萎了許多。
然而,真正的災難還遠不止這些,安曉惠還記得那個初秋的早晨,她攙扶著母親去洗手間,母親的驚呼讓她的心驟然收緊。她衝進去,眼中隻看到一片血色。母親又開始出血不止。
醫生們來了,忙碌過後,母親被送進了急救室。安曉惠急切地在外麵來回踱著步子,滿心都是惶惑與恐懼。那時候,她多麼希望父親能快些到醫院來,這樣,她就能靠著父親寬闊的肩頭,讓驚懼的心得到一絲安慰。
母親被送進急救室的時候,她就打了電話回家。父親那時已經準備了早餐,正要送到醫院來。接了電話,他更是不敢懈怠,即刻出門。
那天,安曉惠一直等到中午,父親還沒有到。安藍惠更惶惑了,家離醫院不算太遠,父親騎車大約四十分鍾的路程。可是,現在四個小時都過去了,父親為什麼還沒有到呢?
一些不祥的陰影漸漸籠滿了安曉惠的心頭。
中午的時候,母親被推出急救室,她的氣息那時已經很微弱了。安曉惠顧不得上前查看母親,惶急地拉住醫生,詢問病情。
醫生臉色沉凝,緩緩地搖頭:“讓病人家屬來見最後一麵吧。”
淚水瞬間溢出眼簾,安曉惠需要拚命抑製才能讓自己走回母親身邊。母親眼睛睜開了,似乎從女兒麵上的悲痛中明白了什麼。她位住女兒的手,居然能在臉上現出一個微笑:“曉惠,你爸呢,你爸怎麼還沒來?”
安曉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著母親憔悴得沒有絲毫血色的麵孔,她的淚終於不可抑製地急湧而出。她撲倒在母親的身上,哭得那麼傷心,哭得整個身子都瑟瑟抖個不停。這時候,她像母親一樣,對父親也生出那麼多迫切的期望。父親是家裏惟一的男人,他一定會堅強地麵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父親再也不能見到他的妻女了。他在來醫院的路上,遭逢一場車禍,兩輛相撞的汽車失去控製,其中一輛打橫撞向人行道,父親被車尾掃中,被撞得飛到了人行道的護攔上,當場死亡。
他甚至死前沒有留下一句話,他死後,為妻女準備的早餐就潑灑在他的鮮血上麵,他的眼睛還睜著,盯著醫院的方向。
安曉惠母女直到傍晚時才得到父親的死訊。在之前的整整一個下午,母親握著安曉惠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午後的陽光從窗戶映射進來,落在母親身上,母親那一刻安靜極了,像一個即將飛赴天國的聖母。安曉惠知道母親在等待什麼,又是什麼力量支撐著她。父親,那個與母親相依相攜度過一生的男人,他在哪裏?
父親的死訊傳來,安曉惠被這突發的變故驚得呆了,她隻覺得腦袋裏一片轟鳴,整個世界都在瞬間向她傾倒下來。她想到自此之後,自己就將一個人孤苦伶仃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全身變得如冰樣寒。而母親,聽到父親的死訊,片刻的震驚過後,居然很平靜。她知道是上天不願分開他們夫妻,要讓他們攜手共同去往另一個世界。如此,她反倒要感謝上蒼的厚愛了。隻是,隻是這世上隻剩下女兒一個人,她還隻有十六歲,她如何用她柔弱的肩膀去承受生活中的風雨?
那個傍晚,母親神奇般地恢複了精神,她堅持從病床上下來,換下了醫院的病號服。她讓女兒幫她打扮一下,她說:“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見你的父親。”
安曉惠在為母親梳頭的時候,眼淚一直不停地流。她知道母親就要與父親一道離去了,即將到來的離別讓她滿心恐懼。母親就在這時對她說:“曉惠,有一件事我們瞞了你很久,現在看來到了該讓你知道的時候了。”
安曉惠精神恍惚,還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並沒有認真聽母親的話。
母親把女兒拉到麵前坐下,麵色嚴肅且帶著些歉疚:“曉惠,你已經十六歲,我的女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在今後的日子裏,你一定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安曉惠眼中的淚又止不住地急速湧出,她撲倒在母親的懷裏,哭得傷心極了。母親輕撫著女兒的頭發,說:“曉惠,有件事情,我現在必須告訴你。其實……”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其實,你並不是我跟你爸的親生女兒。”
安曉惠恍惑了一下,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我跟你爸結婚之前就知道,我們這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我們結婚後,就抱養了你。你的親生父親是你爸部隊裏的一個戰友,因為家裏貧窮,所以把你寄養在我們家。十幾年過去了,我們一直瞞著你,把你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撫養。我們本以為可以瞞你一輩子,一家人永遠這麼親親熱熱地生活下去,但現在,顯然是不行了。”
母親說得傷感起來,眼淚無聲地從眼簾滑落。
母親的話像晴空裏的又一道霹靂,安曉惠完全被擊倒了。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母親就在那天夜裏悄然逝去,她走得安詳,沒有其它肝硬化病人那種痛苦。醫院的人要送母親的遺體去殮房,但安曉惠那時卻倔強得像一隻小獸,她死活不讓醫生動她的母親。醫生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默默地離開了,隻留下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呆在母親的病房裏。安曉惠就那麼靜靜地守著母親的屍體,不停地流淚。她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殘醒的現實,她在一天中失去了兩位生活中最親的人,卻又知道他們原來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那麼,她這十六年的所有記憶到這時都已成為一段虛空,她再也走不進以前的生活中了。
在父母朋友的幫助下,安曉惠處理完了父母的後事,如何生活成為一件殘酷的事情擺在了她的麵前。就在這時候,一個男人來到她的身邊,那男人告訴她,他是她的親生父親,他知道了她養父母去世的消息,特地跑來找她,要帶她回去。
那是一個安曉惠完全陌生的男人,安曉惠盯著他看了好久,實在沒有辦法把他跟父親這個詞聯係起來。那是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男人,像所有小城市來的人一樣,看人時眼睛裏滿是畏縮。安曉惠強迫自己接受現實,她除了接受現實,其實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
安曉惠十六歲時來到了海城,她的家便在桃花山下的一個小鎮上。
來到海城後,安曉惠才知道親生父親現在的狀況糟糕到了什麼地步。她的親生母親早在數年前便跟他離了婚,她的一個哥哥跟隨母親去了另一個城市,再也沒有回來過。跟著這個親生父親生活了短短一個月時間,她就明白了親生母親離他而去的原因。他好吃懶做,而且嗜酒如命,連早晨起來都要喝上兩杯。安曉惠好容易才收拾幹淨的家,用不了一天,就重新變得淩亂不堪。還有,他特別不注重個人衛生,離他三米遠,就能聞到他身上一股難聞的氣味。這些,安曉惠都能忍,但他的不務正業,卻真的讓安曉惠傷透了腦筋。
桃花山下有磷礦,他本來是磷礦工人,卻三天兩頭裝病躲在家裏喝酒,或者出去跟狐朋狗友賭錢,後來他幹脆發展到了無故曠工的地步。安曉惠到海城的第二年夏天,他被礦上開除了,家裏的生活拮據到了連吃飯都成問題的地步。
十七歲的安曉惠,隻能輟學在家,不久之後,開始到市區一家酒店當服務員。漂亮的女孩在這城市裏找一份工作並不很難,但工作的長久性卻成了問題。無數的男人會圍繞在你身邊,他們表現出的慷慨背後,全都隱藏著最猥瑣的目的。安曉惠明白,如果她想有一天能改變現狀,她必須有所保留,所以,她不停地更換工作。她感覺自己就像一片小小的浮萍,不知道明天將飄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