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京揚繼續往下說:“到這時,我便確定了京家發生的這一切事情,都是你在背後搗鬼。我又想到,你在京家,不可能冒險從我跟大哥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在我車底灑上汽油,你用六年時間精心布下這個局,也不會因為這點事鋌而走險。所以,我想到,你或許還有幫手。”

“我在京家幾乎根本不和外人接觸,你怎麼會想到大頭娃娃跟我的關係?”

“我到現在仍然不知道你跟大頭娃娃有什麼關係,雖然我們都聽到了你叫他叔叔。我最終確定你的幫手是誰,這得感謝秦歌破了殘肢殺手的案子。”

我在邊上不解地道:“殘肢殺手跟京家老宅有什麼關係?”

“關係重大。”京揚重重地道,“六年前,你跟京舒的一些朋友相繼死去,每一件都看似意外,但背後卻全都另有隱情,這一點,在你破獲殘肢殺手的案子後,曾經把你的猜想對我說過,你懷疑朋友們的死都是殘肢殺手馬田搞的鬼,但因為馬田已死,你已經沒有辦法再去證實。”

我點頭:“不錯,雖然不能證實,但我可以確定那都是馬田所為。”

“這個夏天,發生在京舒身上的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經很清楚了,京舒接連在現實裏見到了你們在六年前就已經死去的朋友。現在我知道了那些不過是有人控製了京舒的意誌,京舒見到的人,隻是他以為自己見到了。見到與以為見到是絕對不同的兩個概念。”

“不錯,死去六年的人,怎麼會在現實裏出現,除非是鬼魂,但這世上又是沒有鬼魂的。”我搖搖頭,接著說,“可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會把安曉惠跟殘肢殺手聯係在一塊兒。”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安曉惠說,“京舒產生的幻覺不會憑空產生,一定得有人給他暗示,換句話說就是把他的意識往昔日的朋友身上引。如果控製他意識的人是我,我怎麼會知道你們朋友死亡的事情?而我確實知道了,我知道的惟一途徑,就是殺害你們朋友的人親口告訴我。”

我點頭道:“莫非在二哥車下灑汽油的人便是馬田?”

安曉惠無語點頭。

京揚撫掌笑道:“你真的很聰明,幸虧我在醫院裏,有足夠的時間與耐心,直到今天才揭開事情的真相,如果我開始一懷疑你便找你出來對質,那麼,你一定可以將你所有的破綻都盡數彌補,那我們京家就真的在劫難逃了。”

安曉惠搖頭道:“我實在是低估了京家的人。在來京家之前,我對京家這一代的人做過詳細的調查。大哥京雷重義氣,做人坦蕩,善惡分明,身上帶有很濃的江湖氣,這樣的人心思便不會太縝密。二哥你從商多年,精明幹練,學識淵博,但旗下十餘家公司,必然牽扯你很大的精力,讓你無暇顧及京家。老三京舒,是個情感豐富性格脆弱的人。”安曉惠說話時眼睛瞟了一眼邊上的京舒,京舒眼神落寞地盯著她,那裏麵有些讓她不忍麵對的東西。她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強迫自己狠下心腸,“京舒嚴格意義上講,就是一般人所謂的浮侉子弟,他自己並沒有太大的能力,但因為京家在海城的聲勢,所以驕傲自大盛氣淩人,在遭遇朋友之死的打擊後,終能改變性格,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的生活。這樣的人當然也不足懼。我計劃了六年,然後才選擇今天夏天才發動這個計劃,我本來已是算無遺策,但還是低估了京家老二,也就是二哥你。”

輪椅上的京揚搖頭擺手:“你這是在誇獎二哥了。”

“二哥,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你最後如何確認控製京家人意識的人就是我?”

“這很簡單,我知道控製別人意識在某種程度上和催眠差不多,這需要運用暗示或誘導的手段讓人進入一種特殊的類似睡眠又非睡眠的意識恍惚心理狀態。你在控製別人意識,或者說催眠別人的時候無法運用語言與行為作為媒介,那麼必須得借助於某些物件,比如說搖晃旋轉的物體來具體實施。我在醫院裏,讓大哥回來對京家老宅進行了全麵的檢查,結果在京舒房間的窗台上發現了一隻五角形的風車,在福伯的臥室牆上看到了你送給他的那幅圖畫。大哥雖然沒在三叔的房裏發現你留下的東西,但經過詢問,三叔見到地鱉蟲受驚的那個早晨,是你搬了一台電扇對著三叔。按照常理,你應該知道電風扇是不能正對著一個正在出汗的老人的。這種種跡像都讓我確定,你就是那個能控製別人意識的人。”

安曉惠頹然苦笑:“原來我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竟還有這麼多破綻。”

京揚目光一凜,縱是紗布蒙著麵孔,還是讓安曉惠覺出了一種威嚴的氣勢。

“你催眠三叔,讓他再次見到大頭娃娃,導致他精神再度分裂,被送進精神病院;你知道福伯晚年心中最難釋懷的就是女兒朵雲的死,你讓他在無意識中將剪刀插進自己的胸口;你還在我辦公室裏留下那個旋轉儀,在我大戰在即之時催眠我,讓我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無法指揮作戰,導致我的證券公司一次損失數千萬元;你還催眠大哥與京舒,隻是時機還未成熟,否則他們定會走進你為他們設定好的災難之中。現在,我隻想問你,你到底和京家有什麼仇怨,要這麼狠毒地來加害我們。”

此刻的安曉惠非常鎮定,但滿麵淒然。她怔怔地盯著京揚好一會兒,這才歎息一聲,搖頭道:“我在一開始就說了,我出現在京家,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隻是這個錯誤我們都知道得太晚了些。”

她停頓一下,調整自己的情緒,接著說:“如果你們想知道我來京家的目的,那事情還得回到六十七年前。”

聽安曉惠說到六十七這個數字,我腦袋裏糊塗了一下,接著飛快地算出,六十七年前,其實就是一九三七年。據京家族譜中京宗翰的留書記載,那一年,京宗翰用錢買通匪人,火燒浣花樓,殺月婆,擄孽子,當真可以算是京家的多事之秋。

32、胭脂桃紅飛滿天

京宗翰對於如何處置薄荷,確實傷透了腦筋。這個始到今日他才知道是自己女兒的女人,自小便在青樓中長大,十八歲時便掛了琴海書寓的頭牌,不知接待過多少達官貴人、商界巨賈,而且,她與京洛的喪德之合,更是不容於這世上。京家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惟一的辦法就是讓她永遠自海城消失。

如果薄荷是一般的女人,這是個很好解決的問題。但薄荷是京宗翰的女兒,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何況是人,何況是素有善名的京宗翰?

後來,京宗翰終於想出了一個安置薄荷的辦法。

京家的生意做得很大,那段時間,恰好有一船的貨物要運往南洋,京宗翰便修書一封,差人將薄荷隨船送至南洋,托付自己一個朋友照顧。想到這個女兒自小流落青樓,絲毫沒有得到過父母的疼愛,京宗翰心中愧疚,便偷偷將一筆巨款交給送薄荷去南洋的人,讓他到達南洋後轉交給自己的朋友,務必安排好薄荷在南洋的一切生活。

但是事情偏偏出了意外,薄荷此一去便杳無音訊。數月之後,京宗翰遣書給南洋的朋友,得知他根本沒有見過薄荷。

京宗翰這一生都沒有辦法知道薄荷的下落,他抱憾終生,死不瞑目。

事實上薄荷沒有到達南洋,卻被人賣到了泰國,賣他的人就是京宗翰所派送她去南洋的人。巨款蒙蔽了他的雙眼,利欲熏心的他中途搭乘另一艘商船,到達了泰國。背叛了京家,他自此後便要隱形埋名過他的幸福生活,薄荷於他自然是個累贅,所以,他便將薄荷賣到了泰國一家妓院之中。

薄荷在泰國的經曆,已不用安曉惠多說,大家便知一定是辛酸血淚,淒慘孤苦。那時她心裏還在思念遠在異國的京洛,能夠與京洛重逢是支持她活著的惟一支柱。同時,她把這一切淒慘的命運都歸結為京宗翰的狠毒,如果不是他堅決反對她與京洛的事,那麼,她與京洛必然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她哪裏知道,她與京洛本是同胞兄妹?

仇恨時刻伴隨著薄荷,仇恨已經成為她生活裏最重要的部分。

她四十歲那年,終於用積蓄為自己贖了身,她獨自生活在一個荒僻的小村莊裏。當他第一次遇見一個叫猜波的男人時,便下決心要嫁給他。

猜波當時已是一個六十歲的老人,麵目猙獰,身上常年汙穢不堪。但他卻是泰國傳說中著名的降頭師。

“現在你們明白了吧,其實我的名字並不叫安曉惠,我也不是中國人。”安曉惠低低的聲音說,“我的名字叫胭脂,我就是泰國降頭師猜波的第三個孫女。”

屋裏眾人全都張口結舌,這樣的事實真相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此刻麵對的,竟然會是泰國降頭師的女兒,這樣,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麼能夠控製別人的意識了。

“奶奶一直以為是京宗翰害了她的一生,所以自小便培養我們對中國海城京家的仇恨,在我十六歲那年,她便送我來到中國,精心設置了這樣一個局。她要攪得京家不得安寧,我不知道,原來人愈是到了老年,心中的仇恨愈會變得強烈。這麼些年,在她的熏陶下,替奶奶報仇也成了我跟妹妹活在這世上惟一的使命。”

“你還有個妹妹?”京揚道。

“我的妹妹叫桃紅,名字都是奶奶起的,她取的是胭脂桃紅滿天飛的意思。”

“那麼你奶奶現在還活著?”

“她現在八十多歲了,身體一直不好,常年臥病在床。她說她要一直等到我替她報了仇,她親耳聽到仇人的後人淒慘的下場,她才能安心去死。”

我看到京雷京揚臉上變了顏色,那麼深的仇恨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

“我來到中國,很快就用我的異能找到了叔叔,也就是你們所謂的大頭娃娃。京宗翰的留書裏說已將大頭娃娃埋在南山,你們一定奇怪他為什麼還活著吧。我告訴你們,是一個江湖客救了他的命,江湖客救他,隻因為看中了他是個畸形兒,而這個畸形兒卻可以幫助他在賣藝時多賺點錢。”

“那麼,大頭娃娃和馬田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馬田管大頭娃娃叫爺爺,因為那個江湖客死後,一直是馬田的義父照顧大頭娃娃。馬田的義父是那個江湖客晚年收的徒弟。”

“現在,我已經告訴了你們事實的真相,因為我知道了,原來奶奶的仇恨從一開始就錯了。她跟京洛的愛情是錯誤的,京宗翰拆散他們是必須的選擇,而她在泰國的淒慘生活,隻怪那個利欲熏心的小人,如果京宗翰有錯的話,也隻是用人不賢。現在,我要回泰國告訴奶奶,她錯了,她可以放棄心裏的仇恨了。”

京家兄弟麵麵相覷,就連京揚都說不出話來。京舒更是跌坐在床上,一臉淒然。他的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安曉惠,確切地說是胭脂的臉上,心愛的女孩轉瞬之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樣的事實讓他心裏痛到了極處。

這時他心裏想到,穿上婚紗的胭脂再也不會成為他的新娘了。

而京雷京揚兄弟這時心裏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京雷擔憂地看看滿麵痛楚的京舒,猶豫了一下,但終於還是問胭脂:“你既是薄荷的孫子,如果論起來,也算是我們的妹妹,你的奶奶設這個局來加害我們京家,難道她就沒有想到你跟京舒的血源關係?”

胭脂落寞地回頭看了一眼京舒,苦笑道:“你們放心,就算在我們泰國,兄妹也是不能通婚的。奶奶嫁給爺爺後不能生育,她便從猜波的中國弟子中選了一個收為養子,其實我與你們京家,一點血源關係都沒有。”

京雷京舒俱各籲了口氣,放下心來。

“曉惠!”

胭脂忽然聽到京舒低低叫她的名字,她全身一震,抑製許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適才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但京舒的這一聲呼喚,卻讓她再也忍俊不住。她轉過身去,背對著京舒,低低地聲音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安曉惠,現在我是胭脂,泰國降頭師猜波的孫女。京舒,對不起。”

京舒衝到胭脂的身後,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奶奶對我們京家的仇恨是錯誤的,那麼,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就算我留下來,我們也再回不到從前了。”胭脂低泣道,“京舒,我們之間的事情注定是一場錯誤,我終將回到奶奶身邊,現在,忘了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京舒淒然,身子漸漸凝固,但雙手卻仍搭在胭脂的肩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落魄地道:“天氣已經沒那麼熱了,秋天就要到了。”

在秋天裏,穿上婚紗的胭脂再不會成為他的新娘了。

京雷上前,攬著三弟的肩膀,想勸慰些什麼,卻終究什麼都說不出來。

胭脂轉身,淚痕還掛在臉上,但神情已變得堅定:“現在你們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也該走了。在我臨走之前,我隻希望你們能接受我的道歉。”

京家兄弟互相看了看,都無言以對。胭脂這年夏天在京家的所作所為,豈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但這時候,有誰能難為這樣一個獨自身在異國的女子?

我慢慢踱到了胭脂的麵前,心裏縱然不忍,但是,我還是要說:

“你在中國的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福伯的死與京揚的爆炸案都跟你有關”這時候我腦子裏靈光閃現,已經想通了章良為什麼在我們嚴密監控之下仍然能死在自己家中,他上樓時碰到的那女子必定就是胭脂,她用手表轉動的指針催眠了他。我沉默了一下,接著道:“當然還有另外一些案子也跟你有關,那需要我們調查後才能確定。但是,不管怎樣,你已經不能再回泰國了。”

胭脂用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一樣。

“我是個警察,我的職責就是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罪犯。現在你在我眼中,不是泰國大降頭師的孫女,你是一個罪犯。”

胭脂忽然笑了笑,兩隻手並攏向我伸過來。我從腰上取出手銬替她銬上,就在這時,我聽到京舒在身後大聲叫我的名字。我回身做個抱歉的表情,再重重地道:“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胭脂的目光又與京舒的相撞了,她的眼神裏充滿憂傷。

“京舒,我要走了,臨走前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告訴你,我在桃花山上從來沒有使用過我的異能,愛上你,是我心甘情願的事……”

我忽然奇怪地睜大了眼睛,我看見胭脂的嘴還在動,但卻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那邊的京雷京揚兄弟麵上也現出跟我相同的表情,隻有京舒,神情變得激動起來,他往前緊衝幾步,胭脂卻含淚向後退了退。我的記憶便到這裏成了一片空白。

許多年之後,回想起往事,我仍然想不起來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胭脂站在我的麵前,我的記憶變成一片空白,然後,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僅僅是瞬間,京舒的臥室裏隻剩下四個男人。胭脂已經不見了。

我的手中還拿著我的手銬,原本它已經扣住胭脂的兩隻手,但胭脂居然不見了。她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名叫羅伯特·卡倫的美國間諜可以自嚴密監控的密封房間裏走出去,胭脂也做到了。她說她要回泰國,我想她後來一定做到了,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從那以後,我們誰都沒有再見過那個名叫胭脂的女孩。兩年之後,雲天路拆遷,佇立百年的京家老宅隨同它周圍的建築,一道走進了海城的曆史之中。那年春天,我去京舒的新房子,房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看到京舒正站在庭院裏出神。在他周圍,有幾株桃花開得正豔。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都恍然不覺我的到來。

我正想說話,忽然聽到他對著桃花輕輕吟念一首詞: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那一刻,我知道京舒又想起了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