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二十世紀是歐洲的世紀,並不過分。但二十世紀的這張臉上,也不無病容和觸目驚心的傷口。人類兩次最大最殘酷的世界大戰,就發生在這個世紀而不是別的世紀。在這個未結束的世紀裏,戰爭中死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了前十九個世紀的總和。人類史上最糟糕的環境危機,也是出現在這個世紀而不是別的世紀。還有更重要的是心理汙染:財富成了孤獨和空虛的豪華包裝。知識成了謊言和貪婪的巧偽之技。現代主義文藝在經曆了挑戰意識形態統治和偉大起義之後,日漸淪為沙龍時尚,常常成為誇張的擠眉弄眼,成為自大狂們廉價的精神吸毒,與空洞的表情相聯係。
我並不認為這僅僅是歐洲的錯失,而願意將其看作整個人類心智能量的局限——當然也包括歐洲人在內。我在法國的時候,碰到很多法國人驚訝的提問:“太奇怪了,你怎麼不會講法語?”中國人一般不會有這種驚訝。相反,如果一個白人或者黑人能夠講中文,中國人倒是說太奇怪了,你怎麼會說中文?這種區別暗示了兩種態度:中國人認為自己不是唯一的世界,遠方還存在著其他的世界。而那些驚訝的歐洲人(當然不是歐洲人的全部),則可能認為他們代表世界的全部,他們曾經擁有的《聖經》、民主、市場經濟、法式麵包和晚禮服,當然還得加上法文或者英文,應該成為世界的通則。
這是一個危險的警號。文明的生命力在於不斷地創造,需要保持多樣性的互相對抗和互相補充。優秀的文明,其優秀隻是體現在它能激發優質的對抗和優質的補充,而不是取消這種對抗和補充。世界是不可能定於一式的。英國人的信念,不一定能適用意大利。歐洲人的經驗,也不一定能移植其他大陸。用天主教反對墮胎的教義,顯然無法解決很多發展中國家人口爆炸的困難。東方的集權主義和儒家道德哲學,也不大可能成為治療歐洲社會弊端的良方。一種文明是很多特定條件的產物,簡單移植他方必是危險之舉,是文化帝國者的愚行。
因此,爭論兩種文明哪個更好,常常是無聊的市井話題和孩子們餐桌上的學問,就像爭論蘿卜和白菜哪個更好,沒有什麼意義。好蘿卜比壞白菜好,但不能代替白菜。好白菜比壞蘿卜好,但也不能代替蘿卜。努力種出更好的白菜和更好的蘿卜,才是有意義的。這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不過是農民的常識。
“歐洲”不意味著文明的終結,因此不應該也不可能被視作文明的全部——也隻有這樣,它本身才能避免衰竭。這片犬陸已經演出了人類史上動人的一幕,它在正義和智慧方麵所達到的標高,毫無疑義地具有全球性和普遍意義。但同樣毫無疑義的是,它隻是文明的一個階段,隻是歐洲文明的一個階段。即使忽略它的弱點,即使是它最好的政治遺產、經濟遺產、文化遺產,處在未來的人口,也麵臨著懷疑和批判的巨大空間。如果歐洲人自己不預留這個空間,不走向這個空間,歐洲以外的其他的民族將來就會成為這個空間的主人。
地球並不算太大,隻是條小小的船。歐洲更不算太大,隻是這條小船上的一角。歐洲的事,也是所有地球人的事。正像某些發展中國家“全盤西化(歐化)”的口號,同樣應該被歐洲人警覺。因為這並不是歐洲的榮耀,那種天真的文明複製企圖,正好背離了他們所向往的歐洲,背離了歐洲的精神——如果歐洲仍在燃燒著創造。
此致
敬禮
你忠實的:韓少功
199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