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細心體會一下,自然使人們為之心動的,也許更在於它所寓含著的共和理想。在人們身陷其中的世俗社會,文明意味著財富的創造,也意味著財富分配的秩序和規則。人造品總是被權利關係分割和網捕。所有的人造品都是產品,既是產品就有產權,就與所有權和支配權結下了不解之緣。不論是個人占有還是集團占有,任何樓宇、機器、衣裝、食品從一開始就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權限之外的人僭用,還有精神上的親近和進入。正因為如此,人們很難懷念外人的東西,比如懷念鄰家的鍾表或者大衣櫃。人們對故國和家園的感懷,通常都隻是指向權利關係之外的自然——太陽、星光、雲彩、風雨、草原、河流、群山、森林以及海洋。那麼多色彩和音響,盡管也會受到世俗權利的染指,比如局部地淪為莊園或者籠鳥,但這種染指畢竟極其有限。大自然無比高遠和遼闊的主體,至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被任何人專享和收藏,隻可能處於人類公有的狀態。在大自然麵前,私權隻是某種文明炎症的一點點局部感染。世俗權利給任何人所帶來的貧賤感或富貴感、卑賤感或優越感、虛弱感或強盛感,都可能在大山大水麵前輕而易舉地得到瓦解和消散——任何世俗的得失在自然麵前都微不足道。古人已經體會到這一點,才有“山水無常屬,閑者是主人”一說,才有“山可鎮俗,水可漆妄”一說。這些樸素的心理經驗,無非是指大自然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慷慨接納,幾乎就是齊物論的哲學課,幾乎就是共和製的政治倫理課,指示著人們對世俗的超越,最容易在人們心中轟然洞開一片萬物與我一體的闊大生命境界。
當然,這一切並不是自然的全部。人們在自然中可以尋找到的,至少還有殘酷。台風,洪水,沙暴,雷電,地震,無一不顯露出凶暴可畏的麵目——人們隻有依靠文明才得以避其災難。自然界的食物鏈方式則意味著,自然的本質不過是千萬張欲望的嘴,無情相食,你死我活。敦厚如老牛也好,卑微如小草也好,每一種生物其實都沒有含糊的時候,都以無情食殺其他生命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即便在萬籟倶寂的草地之下也永遠進行著這種轟轟烈烈的戰爭。文明發生之前的原始初民,同樣是食物鏈中完全被動的一環。山林部落之間血腥的屠殺,也許隻是一種取法自然並且大體上合乎自然的方式,隻能算作野生動物那裏生存鬥爭的尋常事例。他們還缺乏文明人的同類相惜和同類相尊,還缺乏減少流血的理性手段——雖然這種理性的道德和法律也可以在世界大戰一類事故中蕩然無存,並不總是特別可靠。
由此看來,文明人所熱愛的自然,其實隻是文明人所選擇、所感受、所構想的自然。與其說他們在熱愛自然,毋寧說他們在熱愛文明人對自然的一種理解;與其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毋寧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所呈現的一種文明意義。他們為之激情滿懷的大漠孤煙或者林中明月,不過是自然這麵鏡子裏社會現實處境的倒影,是他們用來批判文明缺陷的替代品。他們的激情,不能證明別的什麼,恰恰確證了自己文明化的高度。換一句話說,他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常常不過是對現存文明品質的某種測試:他們正是敏感到文明的隱疾,正是敏感到現實社會中的類型化正在危及個異,短效化正在危及永恒,私權化正在泯滅人類的共和理想,才把自然變成了一種越來越重要的文明符號,借以支撐自己對文明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以及自我改進。他們對自然的某種綠色崇拜,不僅僅是補救自己的生存環境,更重要的,是補救自己的精神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