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遙遠的自然(3 / 3)

迄今為止,宗教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寺廟和教堂總是更習慣於建立在鬧市塵囂之外,建立在山重水複之處,把人們引入自然的旅途。迄今為止,藝術也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音樂、美術、文學的創作者們,無一不在培育著人類對一花一草一禽一畜的讚美和同情,無一不明白情景相生的道理,總是把自然當作人類美好情感的舞台和背景。他們如果不願意止於拒絕和批判,如果有意於更積極的審美反應,表達更有建設性的精神寄托,他們的眼光就免不了要指向文明圈以外,指向人造品的局限視界以外,不論是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其詩情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自然的撫慰之下蘇醒。他們的精神突圍,總是有地平線之外某種自然之境在遙遙接應。赤壁之於蘇東坡,草原之於契訶夫,向日葵之於凡·高,黃河之於冼星海,無疑都有精神接納地的意義。

正是在這裏,宗教和藝術顯示了與一般實用學問的差別,顯示了自己的重要特征。它們追問著文明的終極價值,它們對精神的關切,使它們更願意在自然界伸展自己的根係。

作為文明活動的一部分,它們當然並不代表人與自然的唯一關係。在更多的時候,以利用自然、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甚至破壞自然為特征的經濟活動構成了文明主流。現代的商家甚至可以從人們對自然的向往中洞察到潛在利潤,於是開始了對感悟和感動的技術化生產,開始製作自然的貨品,拓展自然的市場。宗教已經受到了市場的鼓勵,其建築正成為旅遊者的諸多景點,其儀規正成為吸引遊客的諸多收費演出。藝術同樣受到了市場的鼓勵,正以奇山異水奇風異俗的搜集和展示,成為吸引遠方客人的導遊資料或代遊資料。所謂“文化搭台經濟唱戲”,藝術門類正被日益壯大的旅遊業收編,主宰著人與自然的詩學關係,搜索著任何一塊人跡罕至的自然,運用公路、酒吧、星級賓館、娛樂設施等等,把天下所有風光一網打盡並製作成快捷方便的觀賞節目;至少也可以用發達的視像技術,用風光照片、風光影視以及異國情調小說一類產品,把大自然的屍體囚禁在廣為複製的各種媒體上,變成工業化時代的室內消費。

旅遊正在成為一場悄然進行的文化征討。它是強勢地區與弱勢地區互為“他者”的交流。它的後果,一般來說是強勢文明的一體化進程無往不勝,也是文明向自然成功地實現擴張、延展和滲透。它帶來了新的市場、利潤以及物質繁榮,當然是人類之福。但它一旦商業化和消費化,也可能帶來物質欲望對精神需求的擠壓和侵害。對於當今的很多文明人來說,有了錢就有了自然,通向自然之路已經不再艱難和遙遠。問題在於:在這種吸金網絡所覆蓋的自然裏,我們還能不能尋找到我們曾經熟悉的個異、永恒以及共和理想?還能不能尋找到大震撼和大徹悟的無聲片刻?這種旅遊業正在幫助人類實現著對自然的物質化占有,與此同時,它是不是也可能遮蔽和銷毀自然對於人類的精神性價值?

如果說微笑中可以沒有友情,表演中可以沒有藝術,那麼旅遊中當然也可以沒有自然。這是一個遊客匆匆於今為盛的時代,是一個什麼都需要購買的時代:自然不過是人CT旅遊車票土的價位和目的地。這個目的地正在撲麵而來,已經送來了旅遊產品的嘈雜叫賣之聲、進口啤酒的氣息、五顏六色的泳裝和太陽傘。也許,恰是在這個時候,某一位現代遊客會突然感到:他通向自然的道路實際上正在變得更加艱難和更加遙遠。他會有一種在旅遊節目裏一再遭遇的茫然和酸楚:童年記憶中牆角的一棵小草,對於他來說,已經更加遙不可及再會無期。

199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