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從創作論到思想方法(2 / 3)

我不曾否定正題中的真理成分,問題是,當某些命題被獨尊為絕對定律,被看成無所不包無有例外的定律,被看成不可再補充再探究再發展的認識頂峰時,真理性的光輝,也許就熄滅在機械論的“出路”裏了。

我覺得也許應該注意到三個方麵:

一、用具體分析的眼光,看本質的層次性。“本質統一”,是錢念孫解決矛盾的一把鑰匙。比如他承認“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的矛盾,但他論證“從本質上說”“並不矛盾”,於是,問題似乎就沒有意義,問題似乎已經解決。可懷疑的是,矛盾的對立難道就是非“本質”的?是表象或假象的?就可以不在意不深究?“本質”是一個常被濫用的詞。應該指出,事物在不同層次呈現出不同的本質,正如人們用顯微鏡觀察一滴水,隨著鏡頭放大倍數的增加,可以看見微生物,細胞,分子,一個層次一個世界。把不同層次的問題強拉到一起來討論,沒什麼意義。恩格斯說:平麵幾何裏有直線和曲線的對立,但“微分學不顧常識的一切抗議,竟使直線和曲線在一定條件下相等”。然而恩格斯並不認為直線和曲線就沒有區別和對立,不認為平麵幾何隻是非本質性的玩意兒。顯然,一定層次內的對立和另一層次內的統一,具有不同的本質意義,它們不可互相替代。我們當然會注意到,在一定條件下,曲高和寡會轉化為曲高和眾,“陽春白雪”可以變成為大多數讀者能欣賞能評議的“下裏巴人”(盡管那時又可能有新的“陽春白雪”)。大而言之遠而言之,作者與讀者是方向一致共同前進的。但並不能由此認為“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的矛盾已成曆史陳跡。同樣是大而言之遠而言之,在每一個不同時代,都存在各各不同的“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而且它們真實地對立著。麵對這種真實的和本質的對立,怎麼辦呢?斬一留一你死我活嗎?截長補短整齊拉平嗎?不,也許應該容許和鼓勵某種“不一”,讓它們各用所長,共存共榮。如果你談對立,我就談統一;你談平麵幾何,我就談微分學,用“本質統一”來了結一切具體矛盾,那麼,這種單一而絕對的“本質”模式,隻會把活生生現實擠壓成幹癟的單麵標本。

二、用整體聯係的眼光,看因果的概然性。“單線因果”,是錢念孫分析矛盾的一種方法。比如,他說隻有具有較高的理論素養(原因),掌握了先進的理論和方法,才能正確地認識和理解生活(結果一),從而很好地表現生活(結果二)。這種推理通常說來沒什麼不可。

如同人們說水受熱而升溫到攝氏一百度(原因),就會蒸發(結果一),就會使蒸汽衝開壺蓋(結果二)。但在精確分析之下,描述就還需要補充。眾所周知:水的蒸發還依賴特定的大氣壓力及水純度等等,這些因素又牽涉到後麵更複雜的因果網絡。而作者呢,如果不具備其他條件——比方有豐富的生活感受,有聯係實際運用理論的能力,有良好的藝術直覺和文學技巧,那麼他縱然有一肚子好理論,也不一定能很好地認識和表現生活。從邏輯上說,要解釋一種必然結果,須確定全部原因亦即全稱條件,這樣做太難。因此通常對因果的描述,尤其是對一因一果的描述,帶有一種近似性、概然性。大由此不難理解,在複雜的文學天地裏,理論家與思想家之間,思想家與文學家之間,不是嚴格的互等。應該承認,理論素養高的作者可能塑造生動豐滿的藝術形象;理論素養低的作者不一定避免概念化和圖解化。同時也應該承認,理論素養高的作者,不一定不走概念化和圖解化的道路;理論素養低的作者,不一定就不能塑造出生動豐滿的藝術形象。從一部文學史中找出這兩方麵的例證都不難。這些不確定聯係,說明有多種概然因果關係在交織著起作用。作者創造藝術形象,有的主要靠生活感受觸發(當然不是完全脫離理論);有的主要靠正確理論啟迪(當然不是完全脫離生活)。異曲同工,殊途同歸。旁人對這種多因一果和主因各別的複雜現象,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總結出各種側重點不同的命題,其實都有真理成分,都值得我們考究和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