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從創作論到思想方法(1 / 3)

文學家們的經驗,常有差別。各人各說,其實並不奇怪。因為文學天地極其豐富廣闊,作者有思想、氣質、素養、興趣等方麵的差別,作品有體裁、題材、風格、手法等方麵的差別。不同的作者進行不同的實踐,當然會有側重點不同的體會。而我們麵對前人的經驗,當然不應把它們視為一成不變的規律,機械搬用,句句照辦。應講究靈活變通,講究革新發展,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有感於此,我才有了《文學創作中的“二律背反”》一文。文章是編輯部約寫的。他們的原意是要我談談自己的創作。我的作品又差又少,不好談,於是冒昧地談及其他。文章中有不少創作談式的語言:“較高的”,“較多的”,“讀者的口味”等等。這些概念未經精確定義,在缺乏語義默契的朋友之間,容易導致誤會。

比方,我說到理論素養對於創作的重要性之後,又指出另一種現象作者的理論框框多了,倒常常造成思想束縛,造成概念化和圖解——這是多年來很多作者的教訓。錢念孫在《上海文學》今年第二期發表的文章中引述上文時,把後一句漏掉了,然後努力證明理論修養與概念化圖解沒有必然聯係。這沒有錯。但誰說過有這種“必然聯係”呢?“常常”不是“必定”,“很多作者”不是“所有作者”。

又比方,我談到作者可多讀理論之後,又指出不必苛求一切“文學家都成為理論家”,都具有“較高的理論素養”——這並非不要基本而必要的理論基礎。針對此,錢念孫努力證明創作不能離開“一定的思想理論指導”,這也大致不錯。但是誰說過作者可以根本脫離一定的思想理論呢?我也沒有。

我借用“二律背反”這個詞,用背反的形式把問題提出來,尖銳鮮明地揭示其中的矛盾,以方便討論。這與康德所說的“二律背反”不大相幹。我還說過:籠統說二律“兩可”,這種說法“太靈活,太玄奧”,“無益於青年”。又說,背反就是矛盾,而矛盾的經驗可以“統一起來”,“像人的兩條腿,把人導出玄學迷宮”。不難看出,我不讚成把矛盾雙方絕對地割裂並孤立起來,而承認矛盾也不等於把對立絕對化。很多人都曾經用背反的形式來提出問題。恩格斯說,人的思維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正題),同時又是有限的(反題);毛澤東說,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是真老虎(正題),又是紙老虎(反題)。這些特定意義下的說法,正體現了辯證的睿智。錢念孫對這種表述手法也許不太習慣,他說:“承認正題,必然就要否定反題;而承認反題,則必然要否定正題。這個道理,就和我們不能同時說一張紙是白的,又說它不是白的一樣。”其實,辯證法正是認為白中有不白,不白中有白。這種討論中辯證認識的抽象表述,和實際生活中常規判斷,是兩回事。錢念孫的原則隻是小學生的真理。

錢念孫態度基本上認真,談風格多樣性與一致性的統一,有幾段較為充實入理。他重視矛盾的統一性,引述了黑格爾對康德的批判,指出兩種規定“各自的片麵性”,指出矛盾雙方並非截然對立,互不相容,這也很好。我願順著他的思路再作點補充:盡管人們可以把矛盾雙方抽象出來考察,但在具體事物那裏,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滲透,互相依存,即所謂“孤陽不生,孤陰不成”(王夫之語)。如作品風格的多樣性和一致性,兩者關係確是如此。不過,事物兩重性,在具體表現中可能顯示出主次,有側重。有些作家的多樣性是呈“顯性”,一致性呈“隱性”,表現為風格多變的作家;而有些作家以一致性為“顯性”,多樣性為“隱性”,表現為風格穩定的作家——但隱性並不是絕對地隱而不顯,更不是不存在。人們的認識通常隻捕其大概,當然會得出些有片麵性的正題或反題。還須指出的是:在一定條件下,顯性與隱性可能互相轉換,就像人的兩條腿,有時左腿在前,有時右腿在前。兩條腿缺一不可,由此才有創作的長征。

以上,也許能解除一些誤會,消除一些語義阻隔。當然,錢念孫與我的爭論並不全是誤會的產物,在有些問題上我們是確實有分歧的。

我曾談到,絕對真理隻包含在無數相對真理的總和之中,而相對真理總有局限性,不能離開一定的範圍和層次,一定的條件和前提。錢念孫對此未加評說。但是,他覺得正反題都有“片麵性”,當我提到它們都具有一定真理性時,他就感到“出人意料”。按照他的邏輯,片麵的就必定沒有真理性——這豈能不讓人驚訝?單說光是一種波(未同時補說光也是一種粒子),算是“片麵”;單說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是紙老虎(未同時補說它們也是真老虎),也有“片麵”之嫌。但這裏麵都沒有真理性嗎?認識事物總是由表及裏,由淺人深,由片麵到全麵並遞進到更高一級的全麵。“科學每向前發展一步,就會發現了它的新的方麵。(恩格斯語)”在認識長河裏,相對片麵相對粗淺相對低級的認識裏就毫無點滴真理?而真理非得是絕對全麵絕對深刻絕對高級的認識頂峰不可嗎?有了這個邏輯,下麵的一切就是很自然的了:錢念孫麵對文學創作中的“二律背反”,駁斥所有反題,保護所有正題,以此來展示“出路”。在他那裏,承認正題就必定要否定反題;靠正題就夠用了,唯正題不可動搖。反題呢,幾乎是不應提及的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