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越來越忙了。雞犬相聞、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已被現代立體交通網所分解。社會化生產使人們習慣於交際和奔走,走出縣界、省界和國界,走出一個日益擴大的活動空間。從亞洲到非洲,從地球到月球,航天事業正實現真正的“天涯比鄰”和“天涯咫尺”。人們的精神空間也由於現代信息工具的發達而得到高速拓展。郵路四通八達,電信瞬息萬裏。即使在輩輩相傳的趙家莊或李家大屋,你仍可以從電視中飽覽北京盛況,從報紙中領略中東風雲,通過磁帶體會貝多芬的輝煌以及原子世界的奇妙。上下古今,萬千氣象,密集信息正越過“十年動亂”所造成的沉寂,突然湧到我們這些顯得十分狹小的大腦中來。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通過電視機收到幾十個頻道的二十四小時全天播映;你可以拿起電話機直接撥號通達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你可以用電腦終端與中心圖書館取得聯係,隨時查閱圖書館任何公共資料……這一切跡象使人們朦朦朧朧產生一個概念——信息社會。
空間越大,時間就越緊。精神領域裏這種空間與時間的函數關係,理所當然地使人們真正體會到一寸光陰一寸金。一切費時的信息傳達方式已逐漸被人們疏遠。開會要短,說話要短,作文要短,悠悠然的文學即文字之學,也在麵臨考驗。古典戲曲的緩慢節奏,已使大批青年遠離劇院;長篇敘事詩和長篇小說作為時間上的高耗品,其讀者也在減少——隻有極少的傑作能造成例外。與幾年前人們較多閑暇的情狀相比,現在人們忙得甚至沒有太多時間來光顧短篇小說。郵局統計,在報刊發行量暴漲的形勢中,一九八三年全國竟有百分之五十九的文藝刊物發行量下跌。這裏除了有文學本身的質量問題,其他多種信息渠道的出現,很難說沒有對文學形成壓力。文學作者們眼睜睜地看著一批又一批非文學性報刊應運而生,更有一批又一批載有密集信息的文摘報刊為讀者所歡迎。他們還眼睜睜地看到,盡管作家們使出渾身解數,但下班後的人們往往更多地坐到電視機前去了。影視文學,聲像藝術,正在使人們津津然陶魔然。一張廣播電視節目報,眼看將成為文學報刊隻能望其項背的洋洋大報。
文學正在洶湧而來的信息浪潮中黯然失色嗎?
我們已經失去了恐龍,失去了甲骨文,失去了長袍馬褂……沒有理由認為任何事物都會萬壽無疆。但我們也沒有理由認為曆史久遠的事物都麵臨末日。人類還存在,還需要用符號來表達感情,那麼被譽為“人學”的文學,理應無緣受到文物部門的垂顧。這是一個確實卻稍嫌籠統的回答D也許,為了進一步討論文學是否消亡,我們還須探明文學特有的價值,看它對於人類是否具有其他事物所無法替代的長處——任何事物有所長就不會被淘汰,哪怕小如竹筷。
當我們清點文學之長時,也會冷靜而驚愕地發現,隨著電子聲像手段的廣泛運用,文學曾有的某些長處正在弱化或消失,某些職能正分讓或傳交給其他信息手段。這種動向雖然令人沮喪,卻也是確實的。
文學無法在平麵寫實方麵與影視競爭。遠古時期沒有什麼文學,最早的“文學”大概算那些象形文字,像牛,像羊,像日月山川什麼的。古希臘藝術家普遍認為“藝術摹仿自然”,主張文學照相似的反映生活。中國古人也首先提到“賦”,即強調鋪陳直敘,攝萬象、狀萬物。因為沒有攝影,更無影視,文學義不容辭地要獨負寫實重任。因此,你要知道雲夢澤嗎?請看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其東如何,“其西”如何,“其高”如何,“其卑”如何。作者洋洋灑灑,把東西南北、山石草木寫得無微不至。你要知道梁山好漢的出征英姿嗎?那麼可在《水滸》中隨便挑出一首戰場詩,作者用墨如潑,把天地人馬刀槍劍戟寫得麵麵倶到。作者對實寫物象的這種勁頭,還體現在巴爾紮克對一棟樓房或一條街道的數十次描寫中,體現在雨果對一所修道院數萬字的介紹中。人們通過這些作品可以看到自己未能看到的世界,觀察到自己未能觀察到的事物,從而開闊眼界,增長見識。然而,今天的人們如果要知道雲夢風光,去看看攝影畫報不是更簡便嗎?如果要知道沙場壯景,去看看寬銀幕戰爭片不是更痛快嗎?不僅省時,而且聲像效果比文字效果更強烈。它能用直接的有聲有色來取代文字間接的“有聲有色”。屏幕上幾個鏡頭,往往功蓋大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