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詩越來越讓位於抒情詩,至於小說領域,不僅大場麵大事件的題材越來越多地分讓給影視,不少小說家也不再熱心於鋪陳物象,藝術觸須更多伸向人物的情緒和感覺,伸向那些更能發揮文字優勢的領域。這不是說不寫實,比如徐懷中《西線軼事》所描寫的戰爭,其規模不會小於梁山好漢們所經曆的任何一場征殺。但作者在戰況交待和戰場描寫方麵寥寥數筆帶過,筆墨始終傾注於男女戰士們的心態。不是從外形觀照來再現戰爭,而是以內心窺探來表現戰爭。作者也寫到紅河、戰車、木棉花等諸多物象,但顯然不再是那種乃槍劍戟式的麵麵俱到了;不是全景式的,是特寫式的;不是平麵的,是曲麵的或變形的——即收聚於作者主觀審美焦點。不難看出,“物象”型小說,更適宜改編為影視,而“心態”型小說,一旦搬上屏幕就會損耗掉大量內容和光彩。也許,小說這種由“物象”型到“心態”型的轉變,是在現代信息手段日益發達的條件下,小說揚長避短參加競爭的自然轉向,是它力圖使自己有別於影視的自然趨赴。
文學也很難在直接宣傳方麵與其他輿論工具爭雄。在古代人那裏,奏疏和塘報僅為宮廷所用,對下宣傳則靠文告和鳴鑼,因此當時文學又兼有新聞報道的功用。古代的理論事業也極有限,鮮有專門的理論機關及機關刊物,故文、史、哲從不分家,多位一體。這樣,儒家文論曆來主張用文學來“明理”、“載道”、“諷諫”、“勸世”,即強調它的直接教化作用。《國語·周語》載故天子所政,使公卿至於烈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荀子·賦》中也有這樣的話天下不治,請陳詩。這樣,就把詩當成公文報告了。文天祥的《正氣歌》敷顯仁義,頌揚忠烈,可算是當時的“哲理詩”;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抨擊苛政,指斥貪贓,可算是當時的“問題小說”;至於司馬遷在《史記》中常常於篇末來一段“太史公曰”,考究得失,評論是非,這都是把一些非文學因素夾進小說中來。如果說上述優秀作品多位一體現象在當時是難免的,或是必需的,那麼後來情況就出現了變化。我們已經有了新聞之後,哪位長官還靠下屬“獻詩”來了解下情呢?我們要了解理論,還需要到小說中去尋找“太史公曰”?
縱然文學很難在思想宣傳方麵爭雄,然而它可以在培育感情素質和性格素質方麵發揮一己之長。可以發現,眾多作者的興趣側重逐漸由“明理”轉向“緣情”;由“言傳”轉向“意會”;由闡發事理以服人,轉向表現情緒以感人;即由宣傳教化轉向陶冶感染。人們已經看到,中國古代那種“寫中心、唱中心”式的詩歌,包括《雅》、《頌》中的“歌德詩”和“諷諫詩”終於完成了曆史使命。繼之而起的是唐宋以後大量描寫征夫、思婦、遊子、寒士等題材的抒情感懷詩。到今天,活躍詩壇的大量詩歌更以其情操、情趣、情致的獨特性和多層次性贏得讀者。代表小說創作高峰的已不再是思想功利較強的史傳小說和黑幕小說——這些日益被傳記作品和新聞作品代替。當代小說中,越來越多的作者更注重人物的微妙感情探究和複雜性格分析。隨手舉手頭王安憶的《流逝》為例,作者及筆下人物評議政治,評議人生,評議世間眾相,仍然有不少“理”。主人公趙家媳婦那段關於生存意義的大段內心獨白,全是理論,類似情形在《捕蛇者說》裏根本沒有。但《捕蛇者說》表麵上不太說理,實際上以理念為綱,推出明確單一的主題;而《流逝》表麵上不避理,實際上以情緒為綱,議論為傳達情緒服務。兩者的根本性指歸不同。《流逝》的主題是什麼?趙氏家族在運動中的家道衰落值得同情還是值得慶幸?趙家媳婦終於得到的“實惠精神”是樸素還是平庸?……據說編輯部當時對此都各執一說,說不清楚。說不清楚但又可感可悟,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大概可以預測未來文學大致方位的又一個坐標點——“感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