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感覺走”是八十年代的流行語之一。當時計劃集權體製以及各種假大空的偽學受到廣泛懷疑,個人感覺在中國藍螞蟻般的人海裏紛紛蘇醒,繼而使文學寫作突然左右逢源天高地廣。傳統理論已經不大靈了。“理性”一類累人的詞黯然失色,甚至成了“守舊”或“愚笨”的別號,不讀書和低學曆倒常常成為才子特征——至少在文學圈裏是如此。感覺暴動分子們輕裝上陣,任性而為,恣睢無忌,天馬行空,不僅有效恢複了瞬間視覺、聽覺、觸覺等等在文學中應有的活力,而且使主流意識形態大統遭遇了一次激烈的文學起義。
“跟著感覺走”,意味著認識的旅途編隊終於解散,每個人都可以向感覺的無邊荒原任意拋射探險足跡。每個人也都以準上帝的身份獲得文字創世權,各自編繪自己的世界圖景。
但這次感覺解放運動的副產品之一,是“感覺”與“理性”的二元對立,成為一種隱形元敘述在知識活動中悄然定型,帶來了一種以反理性為特征的感覺崇拜。很多獨行者在這一點上倒是特別願意相信公共規則。
一般而言,文學確屬感覺主導下的一種符號編織,那麼感覺崇拜有什麼不好嗎?跟著感覺走,如果能夠持續收獲感覺的活躍、豐富、機敏、特異、天然以及原創,那麼我們就這樣一路幸福地跟下去和走下去吧。問題在於,才走了十幾年,感覺的潮向就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當一位青年投稿者來到我所在的編輯部,憑“感覺”就斷言美國人一定都喜歡現代派,斷言法國女人絕不會性保守,甚至斷言中國最大的不幸就是沒被八國聯軍一路殖民下來……這種“感覺”的過於自信不能不讓我奇怪。在這樣的感覺生物麵前,當你指出西方文明的殖民擴張曾使非洲人口銳減三億,曾使印第安人喪命五千萬,比曆史上眾多專製帝王更為血債累累,這些毫不冷僻和隱秘的史實,都會一一遇到他的拒絕,嗔一下就嗤之以鼻:騙什麼人呢?他即算勉強接受事實,但用不了多久也會情不自禁地將其一筆勾銷——他的“感覺”已決定他接受什麼事實,同時不接受什麼事實。這種近乎本能的反應,就算拿到西方的編輯部大概也隻能讓人深感迷惑吧?
這一類感覺分子現在不願行萬裏路(搓麻與調情已經夠忙的了),更不想讀萬卷書(能翻翻報紙就算不錯),但他們超經驗和超理性的雙超運動之後,感覺並沒有更寬廣,倒像是更狹窄;不是更敏銳,倒像是更遲鈍。一些低級的常識錯誤最容易彈出他們的口舌。
眼下關於文學的消息和討論,越來越多於文學本身。一些人在不斷宣布文學的死亡,好像文學死過多少次以後還需要再死。一些人則忙著折騰著紅利預分方案,比如計較著省與省之間、或代與代之間的團體賽得分,或者一哄而上爭當“經典”和“大師”3F始探討瑞典文學院那裏的申報程序和策略。與此同時,冠以“文學”名義的各種研討會上恰很少有人來思考文學,尤其沒人願意對我們的感覺偶爾恢複一下理性反省的態度——誰還會做這種中學生才會做的傻事?
其實,九十年代很難說是一片感覺高產的沃土,如果我們稍稍放開一下眼界,倒會發現我們的一些重要感覺正悄悄消失。俄國人對草原與河流的感覺,印度人對幽林與飛鳥的感覺,日本人對冰雪和草葉的感覺,還有中國古人對鬆間明月、大漠孤煙、野渡橫舟、小橋流水的感覺,在很多作家那裏早已被星級賓館所置換,被寫字樓和夜總會所取代。如果說“自然”還在,那也隻能到鬧哄哄的旅遊地去尋找,隻能在透著香水味的太太散文裏保存。即便一些鄉土題材作品,也使讀者多見怨恨和焦灼,多見焦灼者對都市的心理遠眺,多見文化土產收購者們對土地的冷漠。感覺器官對大自然的信息大舉,使人幾乎成了都市生物,似乎有了標準化塑料人的意味,不再以陽光、空氣以及水作為生存條件,也不再輻射特定生態與生活所產生的特定思想情感。
在很多作品裏,對弱者的感覺似乎也越來越少。“成功者”的神話從小報上開始蔓延,席卷傳記寫作領域,最終進入電視劇與小說——包括各種有償的捉刀。在電視台“老百姓的故事”等節目麵前,文學不知何時開始比新聞還要勢利,於是改革常常成了官員和富商的改革,幸福常常隻剩下精英和美女的幸福。成功者如果不是滿身優秀事跡,像革命樣板戲裏那種黨委書記,就是頻遭隱私窺探,在起哄聲中大量收入人們戀戀不舍的嫉恨。而曾經被兩個多世紀以來作家們牽掛、敬重並從中發現生命之美的貧賤者,似乎已經淡出文學,即便出場也隻能充當不光彩的降級生,需要向救世的某一投資商叩謝主恩。在這個時候,當有些作家在中國大地上堅持尋訪最底層的人性和文明的時候,竟然有時髦的批評家們斥之為“民粹主義”,斥之為“回避現實”、“拒絕世俗”。這裏的邏輯顯然是:人民既然不應該被神化那就應該刪除。黑壓壓的底層生命已經被這些批評家理所當然排除在“現實”和“世俗”之夕卜,隻有那些朱門應酬、大腕謀略、名車迎送以及由這些圖景暗示的社會等級體製,才是他們心目中一個民主和人道主義時代的堂皇全景。他們連好萊塢那種矯情平民主義也不擅擺設。他們不知道大多數成功者的不凡價值,恰好是因為他們有意或無意地造福於人類多數,而不是他們幸為社會“叢林規則”的競勝者,可以獨尊於曆史聚光燈下,壟斷文學對生命和情感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