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公因數、臨時建築以及兔子(1 / 3)

獨斷論一再遭到嚴打的副產品,是任何人開口說話都成為難事,因為沒有哪一句話可以逃得了“能指”、“神話”、“遮蔽性”一類罪名的指控(翻譯成中國的成語,就是沒有任何判斷可以擺脫瞎子摸象、井蛙觀天、以筌為魚、說出來便不是禪一類嫌疑):甚至連描述一個茶杯都是冒險。我們不能說茶杯就是茶杯,不能滿足這種正確而無效的同義反複。那麼我們還能怎麼辦?如果我們有足夠勇氣向現代人的語言泥潭裏涉足,說茶杯是一個容器,那麼就“遮蔽”了它的色彩;我們加上色彩描述,還“遮蔽”了它的形狀:我們加上形狀描述,還“遮蔽”了它的材料;我們加上材料描述,還“遮被”了它的質量、強度、分子結構以及原子結構乃至亞原子結構……而所有這些容器、色彩、形狀、材料等等概念本身又需要人們從頭開始闡釋,隻能在語義“延異”(diffirance,德裏達的自造詞)的無限長鏈和無限網絡裏,才能加以有效——然而最終幾乎是徒勞的說明和再說明和再再說明。

假定我們可以走到這個無限言說的終點,假定世界上有足夠的知識分子和研究中心以及足夠的筆墨紙張來把這一個小小茶杯說全和說透,以求避免任何遮蔽性的確論,果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麵對車載鬥量如山似海的茶杯全論和茶杯通論,還可能知道“茶杯”是什麼東西嗎?還能保證自己不暈頭、不眼花也不患冠心病地麵對這個茶杯?如果這種精確而深刻的語義清理,最終帶來一種使人寸步難行的精確肥腫和深刻超重,帶給我們無所不有的一無所有,那麼我們是否還有信心在喝完一杯茶以後再來鬥膽談談其他更大的題目?比如改革?比如曆史?比如現代性?

這樣說,並不是說虛無主義沒幹什麼好事。不,虛無主義的造反剝奪了各種意識形態虛擬的合法性,促成了一個個獨斷論的崩潰——雖然“欲望”“世俗”、“個人”“自由”、“現代”這樣一些同樣獨斷的概念,這樣一些同樣可疑而且大模大樣的元敘述,被很多虛無論者網開一麵並且珍愛有加。良當然也沒有什麼。現實的虛無情緒總是有偏向的,總是不徹底的。有偏向或者不徹底的虛無,在一定條件下同樣可以構成積極的知識生產。問題在於,在一種誇大其詞的風氣之下,虛無論也可能成為一種新的獨斷,一種新的思想專製。虛無論使人們不再輕信和跪拜,但它的越位和強製也正造就一些專擅避實就虛、張冠李戴、霸氣十足但習慣於專攻假想敵的文字攪局專家,正傳染著一種灑向學界都是怨的奇特心態:幾乎一切知識遺產,都被這些野蠻人納人一股腦打倒之列,至少也被他們時髦地避之不及。

寧可虛無,不可獨斷,寧可褻瀆,不可崇敬,這樣的知識風尚本身有什麼合法性嗎?正如我們無法在沒有任何“遮蔽”的苛求下說明一個茶杯,事實上,我們也隻能在或多或少“遮蔽”的情況下,在語言本身總是難免簡化、通約、省略、粗糙、遺漏、片麵以及獨斷的情況下,來說明一個秋天的景色,一個人物的脾氣,一種觀念要點,一種社會體製。在這裏,嚴格地說,投照必有暗影,揭示隻能是定向的,總是意味著必要亦即良性的遮蔽。或者說,或多或少的遮蔽恰恰是定向揭示的前提,是思考有效的必要前提。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有所不言才能有所言,有所不思才能有所思。倘若我們不眼睜睜地無視有關茶杯亞原子結構等其他一切可貴然而應該適時隱匿的知識,我們就無法說明茶杯是一個圓家夥。極而言之,我們至少也要在某些“準獨斷”或“半獨斷”的思維共約和語言共約之下,才能開口說任何一件事情,才能采取任何一個行動。

真理與謬誤的差別,並不是像很多現代學人以為的那樣——是虛無與獨斷的差別。真理有點像公因數,是多數項組合關係的產物,為不同知識模型所共享。在瓦解諸多獨斷論的過程中對這種公因數小心提取、汲取以及呈現,恰恰是虛無論可以參與其中助上一臂之力的事情,是虛無論可能的積極意義所在——假如它是一種嚴肅的思考成果,不至於淪為輕薄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