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公因數、臨時建築以及兔子(3 / 3)

同是在這種情況下,真理將越來越少,而我的真理會越來越多。真理不再能激起愚人才有的肅然起敬,正在進入同時實利化和虛無化的過程——任何知識都可以被輕易地消解,除非它打上了我的產權印記,據此可以從事利益的兌換。

即使到了這一步,即使我們都這樣沒出息,這樣的狂歡仍無法宣告知識公共性的廢棄。畢竟還有很多人明白,知識的四分五裂和千差萬別,不過是知識公共性進一步逼近精微之處的自然產物,包括公共性的困惑與茫然,恰恰是人們對真理終於有了更多共同理解的反證。道理很簡單,若無其同,焉得其異?一群互相看不見(缺乏共同視界)的人不可能確定他們容顏的差別,一群互相聽不懂(缺乏共同語言)的人不可能明白他們的言說差別在哪裏。如果我們能把差別越來越折騰清楚,不正是由於我們正有效依托和利用共同的知識基礎?一個知識者不是魯濱遜,不可沒有學理資源的滋養(來自他者的知識兼容),也少不了頑強的表達(通向他者的知識兼容)。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從來就是公共的,不是什麼私藏秘器。即便是唇槍舌劍昏天黑地的論戰,如果不是預設了雙方還有溝通的可能,如果不是預設了某種超越私我的公共性標準,誰還願意對牛彈琴地白費氣力?也許正是有感於這一點,德國學者哈貝馬斯才不避重建烏托邦之嫌,不懼重蹈獨斷論覆轍之險,提出了“交往理性”。他是提倡對話的熱心人,希望人們共約一套交往規則,其中相當重要的一點是“真誠宣稱(sincerityclaim)”,即任何話語都力求真誠表達內心。

他懷抱一種建設者的願望,幾乎回到了最古老最簡單的良知說。這種關於良知的元敘述,這種非技術主義的道德預設,肯定會受到一些虛無論者精確而深刻的學理攻伐,想必也得不到多少邏輯實證的支持。但如果我們沒有這樣一項共約,我們這一群因為私利而日漸絕緣——互相看不見也聽不懂的人還能做些什麼?我們還能不能在吵吵嚷嚷的昏天大戰裏重返真理之途?在哈貝馬斯這個並無多少高超之處的建議麵前,在他即將遇到的各種似乎高超得多的解構和顛覆麵前,我不能不想起一個故事:一個智者有一天居然發現兔子永遠追不上烏龜,即便前者速度是後者的五倍,兔子趕到烏龜原在位置的時候,烏龜肯定前行了距離S;兔子跑完S的時候,烏龜肯定又前行了S/5;兔子再跑完S/5的時候,烏龜肯定又前行了S/25……以此類推,無論有多少次兔子趕至烏龜的此前位置,烏龜總是會再前行一點點。在這一過程中,差距將變得無限小,但不論怎麼小也不會變成無。考慮到這個小數可以無限切分下去,那麼兔子當然隻能無限接近烏龜,卻不可能趕上烏龜。

推理的結果怎麼可以這樣?

智者的推理應該說無懈可擊,但也讓人感到十分荒唐,因為兔子事實上一眨眼就超過了烏龜。這隻兔子隻是給人們一個重要提醒:某些無懈可擊的邏輯過程有時也會成為幻術和陷阱。與智者的嚴密推論相反,將“無限小”化約為“零”,盡管在一般邏輯上說不通,但這樣處置可以描述兔子的勝出結局,更具有知識的合法性。而這種非理之理或理上之理,正是微積分的基石之一。

作為來自實踐的蘇醒和救贖,各種學理都沒有絕對合法性,總是依靠非理之理和理上之理來與智慧重逢。

兔子的勝利,是生命實踐的勝利。因此,獨斷論也好,虛無論也好,一旦它們陷入自閉盲區的時候,我們就必須從種種自我繁殖的邏輯裏跳出來,成為一隻活生生的兔子,甚至是隻一言不發的兔子。

199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