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讀書拾零(1)(1 / 2)

關於《騎兵軍》

很少有作品具備巴別爾《騎兵軍》這樣多的商業賣點:作者的慘死,猶太人的悲情,哥薩克的浪漫,紅色的恐怖,藝術上的獨特風格,甚至還有西方教派之間不宜明言的恩怨情仇……但巴別爾與商業無關,與任何暢銷書作家沒有共同之處。一般暢銷書作家是用手寫作,高級暢銷書作家是用腦寫作,但巴別爾是用心寫作,用心中噴湧出來的鮮血隨意塗抹,直到自己全身冰涼,倒在斯大林主義下的刑場。在倒在刑場之前,他的心血在稿紙上巳經流盡。

巴別爾站在一個曆史的壓力集聚中心,二個文明失調的深深痛點,在白熾閃電的兩極之間把自己一撕兩半:他是猶太詩人,是富有、文弱、城邦、歐羅巴的一方;也是紅軍騎兵,是貧困、暴力、曠野、斯拉夫的一方。因此他眼中永遠有視野重疊:既同情猶太人的苦難,也欣賞哥薩克的勇敢;既痛惜舊秩序虛弱中的優雅,也傾心新世界殘酷中的豪放。他幾乎散焦與目盲,因為各種公共理性對於他無效,眼前隻剩下血淋淋的一個個生命存在。換句話說,他集諸多悖論於一身——這是他作為個人的痛苦,卻是他作為寫作者的幸運。

第一流作家都會在黑暗中觸摸到生活的悖論。老托爾斯泰在貴族與貧民之間徘徊,維克多·雨果在保皇與革命之間猶疑,但巴別爾的恃論是最極端化的,是無時不用刀刃和槍刺來逼問的,一瞬間就決定生死。這使他根本顧不上文學,顧不上謀篇布局,遣詞造句,起承轉合,情境交融,虛實相濟乃至學接今古那一套文人工夫,甚至顧不上文體基本規定——他隻能脫口而出,管它是文學還是新聞,是散文還是小說。

大道無形,他已不需要形式,或者說是無形式的形式渾然天成。他血管裏已經奔騰著世紀陣痛時期的高峰感受,隨便灑出一兩滴都能奪人魂魄。他不是一個作家,隻是一個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靈魂速記員和靈魂報告人。這種作品的出現是天數,可遇而不可求,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很多。就像中國詩人多多說過的:這樣的作品出一部就會少一部,而不是出一部就會多一部。

他在法文與英文中成長,浸淫於歐洲現代主流文明,但不幸遭遇歐洲兩大邊緣性族群:其一是猶太人,給歐洲注人過正教與商業,卻在集中營和浪落旅途成為歐洲的棄兒;其二是斯拉夫人,為歐洲提供過大量奴隸和物產,卻一直被西歐視為東方異類——其“斯拉夫”(奴隸)的賤稱,無時不在警示這種冷泠距離。這兩大族群缺乏權力體製的掩護,承受著歐洲文明轉型的特殊代價——巴別爾就是這一曆史過程的見證人。因此,《騎兵軍》不是一個關於蘇維埃的簡單故事。書中的種種慘烈,源於文明之間的擠壓,也許更多源於自然的物競天擇和曆史的刪繁就簡。它一度出現在德涅斯特河流域,將來也可能出現在另外一片大陸。

東方也好,西方也好,各有難念的經。種族和宗教是歐洲的敏感問題,對於中國讀者來說可能稍覺隔膜。當今中國讀者看西方多是看西方的核心區,比如西歐與北美,而且隻是看它們的某一階段或某一層麵。如果我們也看看歐洲的“郊區”甚至“遠郊”,比如斯拉夫地區、南歐、北非、中東,我們的西方觀才可能更完整。掩卷而思:巴別爾在譴責誰呢?我們又能譴責誰呢?歐洲文明在災難中前進,一如其他文明一樣,我們沒法改變這一點。我們能譴責那些報複壓迫的壓迫,還是激發淩辱的淩辱?該譴責那些無力阻止戮殺的詩歌,還是實現了秩序和勝利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