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隻能歎息人類的宿命。
關於《病隙碎筆》
史鐵生躺在輪椅上,大多時候都在抗爭著沉重的呼吸與高燒的體溫,每隔兩天還得去醫院做透析,即把全身的血慢慢洗濾一遍。我曾經與他談到行為藝術,他笑了笑,說一個人活著,一次次洗濾自己的血,這還不算行為藝術?
歐洲偉大的當代科學家霍金在輪椅上思索著宇宙,寫下了《時間簡史》;中國的作家史鐵生則在輪椅上思索著人和人生,寫下了一百多萬字的小說散文,還有最近這本由何立偉配畫的《病隙碎筆》。我是在《天涯》雜誌上陸續看到這些文字的,每看了一期,就急著等待下一期的到來。一邊看一邊想:這本身都是奇跡,或者說也是常例——身體的虛弱正好迫壓出心智的強大。
鐵生知道危險隨時懸在頭上,因此他必須抓住病魔指縫裏遺漏出來的每一刻,把自己還未完成的思考進行下去。什麼是人的欲望?什麼是人的靈魂?什麼是真實以及什麼是愛願?……他已經沒有工夫也毫無興趣像很多作家那樣,在文學陳規中繞圈子,耍招式,而是用最明快的方式直指人心,直指我們內心深處那些尖端和終極的價值懸問。在一個缺乏宗教傳統的國度,一個連宗教也大多在投資來世福樂的世俗化國度,鐵生有價值的饑渴卻沒有特別的神學崇拜。他的思考仍然充滿著活潑知識而沒有偏執迷信,他的言說仍然平易近人而從不故作虛玄,但他的理性足跡總是通向人生信仰,融人一片感動和神聖的金色光輝。在這個意義上,《病隙碎筆》幾乎是一個愛好科普知識的耶穌,一篇可以在教堂管風琴樂聲中閱讀的童話,是一種在塵世中重建天國的艱巨努力。在當下中國能這樣做的人,數一數,除鐵生之外恐怕也就不多了。
《病隙碎筆》是一部人學,一部心學。什麼是心?什麼是精神或靈魂?設若一個人生活在孤島上或者月球上,他會有精神或靈魂嗎?他連語言和思維都會迅速退化,還怎麼會有感動、愛情、道德、誌向等等神物?據此可知,精神是一種高智能生命的群體現象,是維護人類安全和幸福的群體意識沉積,因此殺一人可能有“靈魂的不安”,無非是這種行為傷害了人類的一部分,也就是傷害了人類;吃一碗飯卻很少有“靈魂的不安”,無非是稻麥五穀尚處人類範圍之外,其存亡就不被靈魂所牽掛——這顯現了靈魂的管理邊界。靈魂與肉體當然有關係,用鐵生的話來說,靈魂是“愛的信奉”和“遼闊的牽係”,類如一種“無限消息的傳揚”,它與肉身的關係,是一種“消息”與“載體”的關係。這就是說,靈魂這種公共物品可以呈現於個體大腦卻從來不隸屬於個體大腦。個人的肉體連同大腦可以消失,公共的靈魂卻亙古常在。當鐵生突然感到書架上幾千本書其實是“全有關聯”的一本大書的時候,他已經抵達了靈魂追問的理性最前沿位置,已經逼近精神現象的謎底,並且與自然科學領域裏的整體主義哲學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