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讀書拾零(2)(2 / 2)

大約十多年前,這雙美麗得幾乎讓人生疑的眼睛開始夜盲,繼而視野殘缺,最後被確診為一種極其罕見的先天性眼疾。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種眼疾將在十到二十年的時間裏,無可避免地導致患者完全失明。

一切可以嚐試的救治方案都嚐試過了,還在嚐試下去。但是坦白地說,他的雙眼裏已經漸生黯淡、渙散、遲鈍,就像曾經燦爛的星星正緩緩熄滅。他和他的親友們仍在等待奇跡。但如果現代醫學最終不能保住他殘存的視力,他就將進人一片永遠的黑暗——這種沉重的可能一直懸在他的頭上,甚至已經超前進人他一次次自我調侃式的心理預習。在那片黑暗裏,當然還會剩下很多聲音。循著這些聲音,一個人可以找到它們各自的來處,一些大的或者小的、軟的或者硬的、冷的或者暖的、動的或者不動的物體。世界萬物將被一個最簡單卻是最重要的標準來區分:是障礙或不是障礙,能把腳和腿撞痛的或不撞痛的。

對於他來說,腿腳上的痛感,將成為世界一切事物的形象和意義。

這就是盲人的世界,某一類殘疾人的世界。在我看來,“殘疾”的定義有些含混不清。如果一個人患上胃病、關節炎、高血壓,甚至割去半個肺,拿掉一隻腎,血液裏流淌癌細胞,同樣是損壞了身體,但人們並不會將其稱為殘疾。可見“殘疾”並不完全是一個測定健康的概念,至少也是一個生理學中特殊的概念。“殘疾”指涉人的視、聽、觸、言、行、思等能力,與佛經裏“六根”與“六識”的範疇相當接近,雖然所言生理,意旨卻偏向心理,幾乎是一種佛學化生理概念。

其實,從個人感知世界這一方麵來說,有誰可以逃脫生理局限呢?有誰可以無所不能呢?我們無論有多麼健康,也缺乏狗的嗔覺,鳥的視覺,某些魚類的聽覺。我們聽不見超聲波,看不見紅外線,聲譜上和光譜上大部分活躍而重要的信誇,一直隱匿在我們人的感官之外。在生物界更多靈敏的活物看來,整個人類庶幾乎都是=殘疾的。直到最近的一兩個世紀,我們依靠望遠鏡才得以遙望世界,依靠航天機才得以俯敵世界,依靠核反應堆和激光儀才得以洞察世界。在擁有更高科學技術的人們看來,前人可憐得連一張高空航拍照片都不曾領略,對世界的了解是何其狹窄和粗陋。這種狀態與健康人眼中的“夜盲”或者“視野殘缺”一類,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距離。

局限總是相對而言。人不是神。人一直被局限所困,還將繼續被局限所困——即便正常人也是如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類循著介入世界的無限欲望,以不斷突破和超越自己生理局限的過程,構成了迄今為止的曆史。人們靠科學拓展對物界的感知,同時也用藝術拓展對心界的感知,比如從文學史上最初的一個比喻開始,尋找聲音的色彩,或者色彩的氣味,氣味的重量,重量的溫度,溫度的聲音,就像一個盲人要從一塊石頭上摸出觸覺以外的感覺,摸出世界的豐富真相。這幾乎就是文學的全部所為。文學不是別的什麼,文學最根本的職事,就是感常人之不能感。文學是一種經常無視邊界和越過邊界的感知力,承擔著對常規感知的瓦解,幫助人們感知大的小,小的大,遠的近,近的遠,是的非,非的是,醜的美,美的醜,還有莊嚴的滑稽,自由的奴役,凶險的仁慈,奢華的貧窮,平淡的驚心動魄,恥辱的輝煌燦爛。文學家的工作激情;來自他們的驚訝和發現,發現熟悉世界裏一直被遮蔽的另一些世界。

艦平起步於詩歌,後來在小說、散文方麵有卓識和真情,可見眼疾並不妨礙他看到這個世界上更多的東西。他最近剛經曆了一次眼科的大手術。不管這次手術的效果怎麼樣,他今後的新作將展示出越來越寬闊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