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文體與精神分裂症(1 / 2)

眼下,一個學者不寫理論專著,倒去寫一些接近文學的感性文字,是不可能被學術體製接受的。他既不可能拿到職稱也肯定爭不到研究經費,隻能被視作不務正業或窮途末路的自棄。同樣,一個作家不寫正宗的“純”文學,倒去寫一些接近理論的智性文字,也不大可能被文藝體製接受。他會被同行疑惑,被文藝愛好者拒絕,在很多時候被視為越姐代庖的狂妄,或是江郎才盡的敷衍。

現代體製所要求的文化生產,是一種專業化分工的生產,而且在一種流行的誤解之下,專業化一開始就定製了相應的生活方式與意識方式。事情似乎是這樣:學者不需要關注感覺,不需要積累和啟用個人經驗,其鬱悶、欣喜、憤怒、感動一類日常情緒反應,雖然真實地發生在每一天,卻不宜在學術過程被問題化和課題化,隻能被視為治學生涯的危險幹擾,必須全力排除。他隻需要從書本到書本地忙碌下去就夠了,哪怕一本本不知所雲的學舌,也是他從業的心血成果。同時,作家不需要投入思想,不需要拓展社會人文知識視野,雞零狗碎,家長裏短,男盜女娼,道聽途說,似已構成自足的文學樂園,才藝的高下充其量隻體現於通曉或奇詭的手法選擇。這種情況下的作家,成了一批最有權利厭學、無知、淺見、弱智以及胡言亂語的人,專業經營小感覺和小趣味。至於追問筆下故事是否承擔著價值意義,是否回應了世道人心中緊迫而重大的難題,隻能讓很多作家打出疲憊的哈欠。

這是一種文體分隔主義,差不多就是精神分裂主義。一個人,本來是心腦合一的,是感性與智性兼備的有機生命體,其日常的意識與言說,無不夾敘夾議和情理交錯,具有跨文體和多文體的特征。如果不是神經病,沒有任何人會成天操一嘴理論腔或者操一嘴文藝腔,把他人嚇得目瞪口呆落荒而逃。在工業化時代以前,在人類心智發育的一個漫長曆史階段,這種日常的意識與言說直接產生文獻,因此文、史、哲等等多位一體,幾乎是最正常和最自然的文本。不僅從先秦到盛唐的一流中國先賢大多具有這樣的全能風格,從古希臘哲學到《聖經》與《古蘭經》,西方諸多奠基性的文化經典也不例外。沒有人會對這種表達感到不習慣。

事情到後來才發生變化。隨著儒學在中國頹敗和宗教在歐洲與塌,文化生產大規模重組,為了適應現代社會科層分明的需要,漸次納人了專業化體製:理論與文學開始分家,甚至小說與散文也開始分家,甚至議論性的雜文與敘事性的散文也開始分家。盡管有托爾斯泰、尼采、雨果、魯迅、羅蘭·巴特等人,仍然表現出對文體分隔的不適與謀反,仍有一種常人式的亦即上帝式的表達欲望,但就大多數而言,文化人隻能各就其位和各安其職,專業定位日益與自己的生存常態告別。偶有越位的文體客串,頂多隻能算業餘興趣,不足為訓,無關宏旨。寫出最像理論的理論,寫出最像文學的文學,才是大家更為惦記的目標。

這有什麼不好嗎?在一定的條件下,專業化分工可以使人們的術業有專攻,各求其長,各用其長,資源優化配置,寫作更加職業化與技術化,知識的生產、流通、消費以及相關人力培訓也更有效率。同時,專業化寫作並不強求專業化閱讀,讀者們完全可以上午讀理論,下午讀文學,一天之內頻繁跑場與換道,采用雜食性精神菜單,在各種特色產品中博采眾家然後自融一爐。歐洲十六世紀以後的人文興盛,就呈現這樣一種百體倶興、百體俱精以及相得益彰的局麵,使我們毫無理由對文體分隔過於擔心,而且足以對這一趨勢的前景仍然充滿期待。

問題在於,文體是心智的外化形式,形式是可以反過來製約內容的。當文體不僅僅是一種表達方便,而是形成一種模式化強製,構成了對意識方式乃至生活方式的逆向規定,不是作者寫文章而是文章寫作者,到了這一步,作者的精神殘疾就可能出現了,文化生產就可能不受益反受害了——這正像分類競技的現代體育造出了很多畸形肉塊,離人體健康其實越來越遠。在這種情況下,智性與感性的有機互動關係被割裂。人們或是認為理性比感性更“高級”,從笛卡爾、萊布尼茲、康德以及列寧那裏繼承對感覺的懷疑;或是認為感性比理性更“本質”,從尼采的“酒神”說和弗洛伊德的“潛意識”說那裏繼承對理智的蔑視。還是在這種情況下,理論不光是一種文命,它構成了學者們獲得感覺能力的障礙,其實也是創造優質理論的障礙,哪怕他們筆下可以偶得一些漂亮的文學化修辭——做到這一點並不是太難。文學也不光是一種文體了,它同樣構成了作家們獲得理智能力的障礙,其實也是創造優質文學的障礙,哪怕他們筆下可以搬弄幾個深奧的理論化辭藻——做到這一點同樣不是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