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XX化”
“現代化”這個詞已用得耳熟能詳。但何謂之“化”?依中文的用法,推廣、普遍、完全、徹頭徹尾謂之“化”。那麼徹頭徹尾的現代化是什麼模樣?筷子很古老,不要了嗎?走路很古老,不要了嗎?窗花與陶器很古老,不要了嗎?農家肥料與綠色食品肯定古已有之,還要不要特別是在人文領域裏,孔子、老子、慧能、蘇東坡等等很不“現代”,怎麼不要以後又要了?天人合一、實事求是、惠而不費、守正出奇等等,在不同時代雖有不同表現形式,一如男女求愛可以拋繡球也可以傳視頻,戰爭屠殺可以用弓矛也可以用核彈,但它們的核心價值能不能變?或該不該變?把它們都“現代化”一下是什麼意思?
現代很好,特別是很多現代的器物很好。我眼下寫作時就愜意地享用著現代電腦,還離不開現代的供電、供水、供熱係統,離不開工業革命和信息革命的各種成果。即便如此,“現代”仍是一個容易誤解的詞,而英文中的一sation或-zation已經可疑,譯成中文的“化”便更可能添亂。
這個詞抵觸常識,折損了我們的基本智商。誰都知道,無論怎樣“革命化”的社會,很多事大概為革命力所難變,比如食色之欲、基本倫常、很多自然學科等等。無論怎樣“電氣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用不著電器代勞,比如教徒祈神、旅者野遊、孩兒戲水等等。無論怎樣“市場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不遵市場法則,比如法院辦案、義士濟貧、母子相愛等等。無論怎樣“民主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不走民主程序,比如將軍用兵、老板下單、藝人獨創等等這就是說,世上很多東西,即便是好東西,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徹頭徹尾的“化”。
倒是千篇一律的“化”必定單調乏味。整齊劃一的“化”必定缺乏生機與活力——這是從熱力學到生態學一再昭告的警示。世上的生態係統、文化係統、政治或經濟係統等一旦進入同質狀態,就離潰散與死寂不遠。那麼革命、電氣、市場、民主一類哪怕是好上了天,也隻是在一定範圍內相對有效,在一定程度上相對有效,不必頂一個“化”字的光環,被奉為萬能神器和普世天憲。
關於“XX主義”
“主義(-ism)”也是意識形態的權杖。這個詞在漢譯過程中還不時加冕一個“唯”,如物質主義(materialism)成了“唯物主義”,審美主義(aestheticism)成了“唯美主義”,理性主義(rationalism)成了“唯理主義”。於是既“主”且“唯”,如同天無二日和國無二君,大大強化了一元獨斷的霸氣——其根據和好處到底是什麼,至今沒有個像樣的交代,卻實在該有個像樣的交代。
有沒有簡約、尖銳、偏執乃至極端的思想適合“主義”一詞?當然是有的。但這種情況並非全部,也不是多數。特別是在多元而開放的環境裏,在人類文化豐厚積累之後,凡成熟、穩定、耐打擊、可持續的思想體係,幾乎都有內在豐富性,不過是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下各有側重,如此而已。當今的大多社會主義者不會因“社會”而仇視個人和市場經濟。當今的大多自由主義者也不會因“自由”而仇視平等與國家監管。他們均離各自的原教旨甚遠,也都不會排拒孔子、柏拉圖、佛陀、耶穌、達爾文、愛因斯坦這樣一些共同的思想資源。這就是思想大於“主義”的常態。那麼,描述這樣一些思想組合體與多麵體,是不是可以有“主義”之外更合適的說法?如果創新一些更合適的說法,撤掉一些玩命PK的主義擂台,那麼多年來捉對廝殺不共戴天的“公正”與“自由”之爭,“民主”與“自由”之爭,“民主”與“社會”之爭,“社會”與“共和”之爭,作為很多有識之士眼中的小題大做甚至無聊虛打,是否可以少一*點?
任何一種社會形態誠然有主要特征,但這種特征是表還是裏,是果還是因,是相對甲還是相對乙而言,也常被人們粗心對待,於是“主義”的單色標簽常常過分放大某些信號而刪除其他信號,聚光某些因素而遮蔽其他因素,很容易把事物簡單化,甚至混亂化。十九世紀的俄國和美國都冒出資本家,又都有數以百萬計的奴隸,那麼對這種資本加奴隸的共生體攔腰下刀,將其命名為“資本主義”而非“奴隸主義”,用“主義”削足適履,似乎並無充足理由。另一個例子是:古代中國確有近似歐洲的采邑、藩鎮、領主、封臣等“封建”現象,但也有中央官僚集權漫長曆史,有文明國家體製的早熟跡象,與歐洲的情況大有區別。漠視這種區別,把大分裂的歐洲等同於大一統的中國,進而等同於集體村社製多見的印度和俄國,用一個大得沒邊的“封建主文子打發紛繁各異的千年人類史,打發宗族、幫會、教門、官僚等各種權力形態,也顯得過於粗糙。顯然,“封建”一詞在多數情況下大而不當;談“封建”更不一定意味著到處頒發“封建主義”。一旦豎起主義大旗,有些問題倒可能讓人越辯越暈,越辯越累,越辯越怒目相向,直到離真理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