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實踐須自主立言
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與西方迎頭相撞,恩怨交集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其中大概含有三個層麵:第一是利益的共享與摩擦,比如抗曰戰爭期間的國人比較容易看到共享;而巴黎和會與藏獨鬧事期間的國人則比較容易看到摩擦。第二是製度的融合與競比,比如引人市場和民主的時候,國人比較容易看到融合;遇到拉美、東南亞、美歐日經濟危機的時候,國人則比較容易看到競比。
其實第三個層麵的關係更重要、更複雜、更困難,卻更隱形,即中國對西方思想文化的吸納與超越。百年來時風多變暗潮迭起,但不論是仿俄還是仿美的激進革新,中國人都從西方引入了海量的思潮和學術,包括車載鬥量的外來詞,遍及哲學、宗教、科學、法學、文藝、經濟學等各個領域,極大擴展和豐富了國人的視野,擴大了不同文化之間的近似值。檢點一下諸多新型學科,如果說國人因此對西方欠下一筆大人情,恐怕並不為過。在這裏,即便是“XX主義”和“XX化”也是重要的舶來品。它們至少能讓我們全麵了解全球思想生態,知道偏重、偏好、偏見本是生態的一部分,在特定情況下甚至不可或缺——這當然是另一個可以展開的話題,在此從略。
不過,中國與西方雖然同居一個地球,共享一份大致相同的人類生理基因遺產,卻來自不同的地理環境、資源條件、曆史過程以及文化傳承,又無法完全活得一樣和想得一樣。有些洋詞是對西方事物的描述,拿來描述中國事物並不一定合適;有些洋詞在描述西方事物時已有誤差,搬到中國來更屬以訛傳說——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誇大文化近似性的教條主義,倒算得上一個真實的“主義”,近百年來在中國不幸地反複發作。有些知識人似乎被洋槍洋炮打懵了,隻能一直靠西方批發想法,總是忙於打聽西方的說法,爭著在遠方學界的注冊名錄裏認領自己的身份,以至文化軟骨症重到了殘障程度:比如明明是說及吾國吾民之事,卻念念不忘在關鍵詞後加注譯名,一定要比附歐美的某些事例,套上他國他民的思維操典,否則就如無照駕車和無證經商,足以令人惶惶不安,足以招來同行們的竊笑和聲討。
其實,任何命名係統都有局限性,都不是全能。不同的文化之間既可譯又不可全譯,比如中文裏的“道”就很難譯,英文裏的being也很難譯,這完全正常。恰恰相反,難譯之處多是某種文化最寶貴的優長所在,是特殊的知識基因和實踐活血之蘊藏所在,最值得人們用心和用力,如果能輕易地外譯,倒是奇怪了,倒是不正常了。換句話說,一個毫無難度全麵對接的翻譯過程,通常是一個文化殖民和文化閹割的過程,一個文化生態多樣性消失的過程,對於一個有誌於自主創新的民族來說,無異於聲頻漸高的警號。
從這一角度看,創新文化的基礎工作之一就是創新詞語,弘揚文化的高端業務之一就是輸出詞語,包括不避翻譯難度、增加翻譯障礙、使翻譯界無法一勞永逸的詞語,哪怕造成理論對外“接軌”大業的局部混亂和一時中斷也無妨——這有什麼可怕嗎?這有什麼不好呢?說岔了就暫時岔一岔,說懵了就暫時懵一懵,可持續的差異、隔膜、衝突難道不正是可持續的交流之必要前提?
一個不岔也不懵的美滿結局未必可靠,也未必是結局。
作為文化活力與生機的應有之義,作為古今中外所有文化高峰的常規表現,曆史一再證明,富日子裏不一定綻放好文化,但新思想必然伴生新詞彙,促成命名係統的不斷糾錯與校正。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麵對一個全球化或多種全球化交織的時代,在深度吸納世界各民族文明的前提下,采眾家之長,避各方之短,從洋八股中大膽解放出來,在一種大規模的自主實踐中真芷做到循實求名,對於當今中國來說必不可少,也非常緊急。
如果這一片土地上確有文化複興的可能。
如果這裏的知識群體還有出息。
200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