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對,當你走進聖彼得大教堂,你會不由自主地首先圍著它流連忘返一陣。

女:我很想知道米開朗基羅本人如何評價這件作品。

父:他很得意。有一個細節可以證明。米開朗基羅從來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隻在這件作品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作品的左後角。

女:關於聖母瑪利亞的年齡感,你說是米開朗基羅的忽略呢,還是他有意的處理?

父:肯定不是忽略,是有意的處理。那是米開朗基羅想象中的聖母,看起來和基督像兄妹。不知你對這種處理有什麼感想。

女:我覺得這是藝術家的聰明,這種處理不僅拉近了瑪利亞和觀眾的距離,也更增加了故事的悲劇色彩。你會感到,為什麼這個悲劇竟發生在這樣一位女性的麵前,她是難以承受的,也許連兒子身體的重量她都難以承受。

父:你可以寫一篇《聖母的哀傷》的專論了。

女:我們應該再回到開始的話題:藝術家的職業意識和作品質量的高低有關係嗎?

父:這個問題其實你可以回答,我想聽一聽你的。我記得你對目前中國的城市雕塑發表過一點議論。

女:是,在一次會議上。我覺得在我們的城市雕塑中有兩種現象應該引起注意。一是直接從縣、鄉的小石雕廠裏買來一些機製成品,多是些被歪曲了的造型配以似是而非、非男非女的麵孔,這些身體比例失調的怪異形象,即被冠以“阿波羅”“維納斯”“大衛”……什麼的供人作為古典藝術欣賞,還有“凱旋門”“羅馬柱”等等。二是一部分當代雕塑家隻作些黃泥小稿,就交給石雕工人去打製,最後刻上雕塑家本人的名字。這些東西往往也就被打製得不倫不類。還聽說有的雕塑家對最後的“成品”連看都不看。我覺得這真是目前中國城市雕塑的災難。我想知道,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也是請人打製麼?

父:不可能。許多記載證明,米開朗基羅的作品都是獨自完成。《大衛》作了兩年多,他把自己和石頭用一道牆圍起來,兩年多以後才與觀眾見麵。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也是這樣畫的。

女:在挪威時我去過維格蘭雕塑公園,據說為了雕刻那些作品,維格蘭也是把自己關起來十幾年。

父:先後兩次,大概是二十幾年。

女:現在我理解了為什麼在開始你先談藝術家的勞動,因為藝術家隻有首先把自己當成勞動者,才談得上藝術家職業意識的體現,而勞動量,也是觀眾對你作品認可的一種回報。不會有人去向一位不負責的空頭藝術家“訂件”的,這是問題的另一麵,一種良性循環。不知我這種說法對不對。

父:對。

《遙遠的完美》後記

《遙遠的完美》是“鳶尾花叢書”中的一種。作為作者,我喜歡這套叢書的策劃人對它的設想:這是一本繪畫的局外人談繪畫的書,作者的選畫是自由的,你所選擇的不一定是約定俗成的“世界名畫”,隻要它曾經引起過你的某種感受——甚至可以包括有些你並不喜歡的畫;作者的文體亦是自由的,短則百字,長可千字、萬字。

這樣的創意讓人放鬆,這樣的寬廣胸懷讓人驚喜——我可以拂去在藝術史家和美術批評家眼前“露怯”的嘀嘀咕咕的壓力,也完全不承擔替古今中外畫家排座次的義務。我的學養不足以讓我在書中對繪畫作貌似內行的技術性分析,我的意願同樣令我不想把這些文字弄成“產品說明書”。好了,我的心境就單純、明澄起來。我想我願意想的,我寫我願意寫的,我在繪畫和畫家中間走來走去,心裏充滿感激。

我感受到繪畫和文學之間的巨大差異:在作家筆下無法發生的事情,在好畫家的筆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我又感受到藝術和文學之間的相似:在本質上它們共同的不安和寂寞,在它們的後台上永遠有著數不清的高難度的訓練,數不清的預演,數不清的或激昂或乏味的過程。

然而完美距離我們始終是陌生而又遙遠的,因為陌生,才格外想要親近;因為遙遠,才格外樂於追逐。我看到在藝術發展史上從來就沒有從天而降的才子或才女。當我們認真凝視那些好畫家的曆史,就會發現無一人逃脫過前人的影響。好畫家的出眾不在於輕蔑前人,而在於響亮繼承之後適時的果斷放棄。這是辛酸的,但是有歡樂;這是“絕情”的,卻孕育著新生。寫作這書的過程讓我窺測到一些大家的“出處”,我在敬佩他們的同時,也不斷想起謙遜這種美德。

真正的謙遜是不容易的,它有可能讓我們接近那遙遠的完美,但真正的抵達卻仍然是難以抵達。我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