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中學子(2)(1 / 3)

那時候,我們家住在靖遠縣城觀音堂巷十五號。一個東西窄長的小院子,主要房間是一排南房。父親回來,家裏的房子便顯得緊張,好像做了臨時調整,隻記得我和父親、二哥住一個屋。

由於父親的突然歸來而興奮不巳的我,也跟大人們一樣很晚才上炕睡覺。父親睡中間,我和二哥睡在父親的兩邊。父親躺下後並沒有立即睡,而是跟二哥說著去北京開會的事。老人的聲音愉快而激動,他好幾次讚歎新中國成立後的北京和過去的舊北平大不一樣了,蓋了許多樓房,麵貌煥然一新……那時的我畢竟是孩子,睡下不久,父親和二哥的交談聲便漸淡漸遠,我被瞌睡蟲帶進了夢鄉。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從夢中醒來,要去撒尿時,聽見父親還在說話,好像是鼓勵二哥要追求進步,努力工作之類的話。

那個夜晚的炕頭長談,老人興奮的聲音,對新社會新北京由衷的讚歎,以及對二哥的殷切期望都極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

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從此我那單純的心靈便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是對於“右派”的父親卻怎麼也恨不起來。

運動結束後,父親曾經在大雁灘政協農場勞動過一段日子。開始,我去看望他時,明顯感覺到老人情緒很不好。加之他的慢性病還沒有痊愈,臉色十分樵悴。我和母親都很擔心。所幸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的精神狀況逐漸好轉。避開監管人員,一起勞動的“右派”們之間也有了笑聲和話語。

父親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在舊社會,他追隨孫中山,同情共產黨,曾三次被反動政權以涉嫌共產黨罪名搜捕而逃匿他鄉。新中國成立後,受到新政權的禮遇,父親同許多正直的知識分子一樣,共產黨充滿了欽佩和感激之情。運動一開始,在黨內朋友的幫助下,父親寫文章斥責“右派”言論,和黨同心同德。想不到自己也突然以莫須有的罪名戴上了“右派”帽子,變成了人民的敵人。這怎麼能讓正直的父親想得通呢!然而想不通又怎樣呢?無論如何還得生存下去。

我想父親最終還是取了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逐漸卸下了心理重負,從屈辱中活了過來。

2004年10月15日

跟高爾太學畫

剛上高一時,同班同學龔成瑾常常向我講他初中時的美術老師高爾太。他說高老師不但畫得好,文章也寫得好。由於美學觀點的問題被劃成了“右派”。

龔成瑾是蘭州四初中畢業後考到二中的。四初中位於黃河北岸鹽場堡附近,是我考初中那一年剛成立的新學校。真沒想到竟然有這樣一位美術老師。

龔成瑾的介紹弓丨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們一起到圖書館借到刊登高爾太《論美》《美感的絕對性》以及相關批評文章的幾本《新建設》雜誌。

對美學一無所知的我,被高爾太那文采洋溢的論文所吸引,一口氣讀完了他的兩篇論文;也讀了許多持不同論點的批評文章。應該說這是我對美學的最早接觸,自然我還無法判斷美學觀念的孰是孰非。當時隻覺得髙爾太的論文生動有趣,很有道理。我為作者的才華而深深折服。為龔成瑾在初中時能遇上這樣優秀的老師感到難得和羨慕。

到了高中二年級,當我們決定畢業後報考美術專業時,便毫不猶豫地去拜訪高爾太,跟著他學畫素描。

一起去的共三位,除龔成瑾和我外,還有陳洪坤。陳洪坤初中時和我一班,我們愛好相似,是最要好的朋友。高中雖不在一個班上,但來往仍很密切。

高爾太老師當時在省公安廳做編繪公安畫報的工作。後來我才知道,他劃成“右派”後,曾被送到酒泉的夾邊溝勞教,所幸者是他的繪畫特長救了他。由於省上搞建國十年成就展覽,他被點名抽調離開了那兒。根據一些書籍的描寫以及傳聞,在夾邊溝勞教的“右派”,困難時期大部分都餓死在那裏了。

我們跟爾太老師學畫時,他的“帽子”還沒有摘。他們工作和住宿都在一個地方,是在廣武路蘭園斜對麵向東大約百米處的一個大院子裏。進了院子走一段後,再向右手拐彎轉角便到了一個小院子,房屋結構曲曲折折的。裏麵住著三個人,各有各的房間。

高老師最年輕。還有一位搞版畫的寧裏先生。年齡最大的是搞圖案設計的,四十多歲了,院子或走廊裏碰到時總是一臉微笑,挺和善的。隻是那時的我們都不喜歡圖案設計,因而便始終也沒在意他,現在回憶起來,連姓氏也記不得了。他們三人都是從“右派”中選拔出來,一起承擔著公安畫報的繪畫和裝幀設計工作。

爾太老師體魄健壯,內秀而外偉,上大學時參加運動會,短跑得過第一。前些年在《人物》雜誌上看到過一篇寫他的文章,提到因了這體魄而熬過了夾邊溝勞教的苦難。說法雖然有一定道理,但那畢竟隻是不太長的一段日子,若不是提前抽調回到蘭州,結果便很難說了。過度的勞役加上長期饑餓,許多鐵打的漢子,也大都做了餓殍冤魂。

爾太老師讓我們畫靜物素描,由最簡單的茶缸開始,逐漸增加各種形狀的器物。他教我們擺靜物,然後布置作業,讓我們各自在家裏畫。畫完後一起帶去聽他講評,有時也做些示範。陳洪坤把暗部畫得很深很黑,爾太老師大為讚賞。後來陳洪坤學搞木刻,也曾顯露出黑白處理上的過人才華。或許是初中時授業老師的緣故吧,爾太老師對龔成瑾的作業總是要求嚴格,批評多於表揚。而我的作業老是灰不溜丟的,暗部不敢往深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