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也是許多村民們喜歡來的地方。當然,上課時間他們是絕不來打擾的。放學或晚飯後,我的房間裏經常是很熱鬧的。來跟我聊天的老少爺們也大都樂意做我的寫生對象。如果畫得像時,大家照例要快樂地開各種玩笑。畫得不太像時,他們也會從某個細部找出相像的地方,從來不說我畫得不好,總是開著刻薄的玩笑在被畫者臉上找些不是。
來學校最多的是跟胖老漢開玩笑的那位黑膚色青年,他叫田貴,比我小一歲。後來他成為我在安韋一年裏最好的朋友。老班子除了胖老漢外,有個秉德老漢也曾和我有過一段較多來往。
秉德老漢姓韋,也就五十歲上下。他有個不太雅的外號一镘抹子。村裏人說他辦事黏黏糊糊,在小事上愛糾纏。
剛開學,他便為孫子的書費來找我,說家裏沒有錢,想用雞蛋頂書費,問我成不成。老人的態度顯得謙恭而卑微。那時的雞蛋很便宜,五分錢一個,在閉塞的山村也很難賣得出去,我給他孫子墊付了課本費,他分幾次如數提來了雞蛋。我便每天早晨用開水衝著喝一個。
五分錢夠便宜了,有人聽說,告訴我四分錢村裏就能買到,還說镘抹子占了我的便宜。我聽了並沒在意。
一次我從他家院前經過,他正在院裏編草筐子。看見我,忙走出來,熱情地邀我進了他家上房屋。他家炕那一麵的側牆上掛著一把三弦子,原來老人還會彈弦子,這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請秉德老漢教我彈三弦,他不但爽快地答應了,還把三弦借給我。
秉德家就在學校背後的台坡上,下午放學後,他便到學校教我彈三弦。老人不識譜,卻能一邊撥彈一邊用高低長短不同的類似“哮、榜、噔,咚、噠、咯”等一些象聲的漢字唱出曲調來。在他反複彈唱的過程中,我揣摩著用簡譜記下曲調,然後照譜子學彈三弦。
老人彈唱的是一種民間小曲,現在還有印象的是走西口。
“哥哥我走西口,妹妹呀淚直流,尕妹喲!哭得哥哥我心裏愁……”
每當唱到“尕妹喲!”時,那“喲”字特別高亢,秉德老漢的麵部表情便格夕卜生動。我也被這民間流傳的情歌所感染,內心裏不由生出些無可名狀的悲切之情。
有了三弦,田貴又找來了二胡和笛子。晚上我的宿舍裏便常常聚著一些年輕人,小屋裏彌漫著辛辣的旱煙味和淡淡的汗腥味。有時聊天,說些村子裏發生的偷情事件,那是年輕人最感興趣的話題;有時便吹拉彈唱一些小曲子,雖然談不上高雅悅耳,卻也熱鬧快活。
學校的柴火不多了,天冷前,我帶著學生上山刨柴。依照孩子們的指引,上了對麵的南山。那裏的山上除了黑柴外,最多的是一種叫紅萱茆的柴火,遠處看去,柴梢子有些發紅,這種柴極易燃燒。這些都是孩子們告訴我的。他們還指著一種灰綠色秧子長得比較大的柴火說:那叫米心,點著了光冒煙,不好當柴燒的。
山裏的孩子自小幹活,小小年紀,刨起柴來比我利索多了。
上山遇到陡處,我遠不如孩子們靈活膽大。他們問我:“老師,你敢展示嗎?”我說不敢。他們把跑叫展,展是指快速走難走的山坡路。
我指著遠處的一個地方問他們:“哇是啥地方?”他們便笑我說:“個老師些,把咯噠叫的哇!”哇和咯噠都是那裏的意思。天真的孩子們用他們的方言糾正老師的土語,把我也惹笑了。
這種時候孩子們最願意和我親近。課堂上或在我臉色嚴肅的時候,他們便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對我的要求幾乎是言聽計從。
在安韋的一年,是我代課生涯中最自得其樂最舒心的一年。
我的教學和管理得到了學區領導的充分肯定,更受到學生的擁戴和家長的讚許。我的業餘繪畫活動也受到鄉親們的尊重和支持。許多老人恭恭敬敬地請我為他們畫老像。幾乎所有的人都願意給我做速寫模特兒,甚至我畫那些小媳婦時,他們的公婆和男人也沒有過絲毫的反感表示。
安韋的老少爺們把我看做他們的親人,又視為他們的上賓。無論哪一家過紅白大事,我都被請去寫一些字,或畫幾筆窗花。坐桌時,總要把我讓到上席,和村裏輩分高的老人坐在一起,往往搞得我不好意思。
一年的代課結束時,生產隊專門派了一個社員趕著騾子馱著行李和鄉親們送的紅棗、沙率,一直把我送到水泉。
離村時,學校附近的許多鄉親站在路旁坡頭送我,大叔大媽們頻頻囑咐我有空了再來安韋浪浪。那情那景,雖然過去了四十年,回想起來,依然曆曆在目。
2005年五四青年節改定
韋性潮一家
生產隊把我安排到韋性潮家吃飯。隊長告訴我,韋性潮母親的茶飯做得好。他們家為人也好。
韋性潮父母親五十多歲,他隻有十五六歲,父母生他時三十多歲了。老兩口兒就他一個兒子,是個稀罕寶。韋性潮話不多,見了我隻是笑一笑,很靦腆的樣子。他父親也話不多,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心地十分善良。老人一條腿跛著,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
韋性潮的母親花白頭發,長方臉形,個子比較大。在我的記憶裏,老人的手也比較長大。她性格爽朗,快人快語,是農村裏那種心靈手巧,一輩子都麻利幹三(幹淨利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