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這裏的泉水甜,還是膠泥土質的緣故,小口的棗兒個大肉厚,甘甜醇香中微含辣味,是遠近聞名的土特產。
小口的山是紅的,土地是紅的,房屋的土牆泥頂也是紅的。每年深秋時,家家的屋頂上曬滿了深紅色的棗兒,在灰綠色棗樹園子的襯比下,紅得讓人心醉。
過去的歲月,小口的鄉親大都穿著用地繃子自家手工織的白土布,叫褐子。踏起的塵土落在白褐子衫上,出了小口,到了石門或其他村莊,那白褐衫上有一層微微的紅色。人家一看便知是從小口來的。
秋天開學時,樹上的棗子已經白肚了,不久,漸漸變成了花麻色。孩子們上學時便拿棗子當零食吃了。鄉下的孩子厚道,對老師是極敬重友好的。每天早自習,剛進教室,就有學生從書包裏掏些棗子出來放在講桌上。一開始,那棗子不太甜,嚼起來多少有點發黏。到後來,顏色由花麻漸漸變紅,棗子也越來越甜脆可口了。班上的孩子們也跟我熟了,願送我棗子的,一大早進校便直接掏在我宿舍裏的辦公桌上。課間時,不大的校院裏一片嚼脆棗子的聲音,學生們在嚼,老師們也在嚼。
小口小學一共四名教師。除了劉永久和我,還有兩位本村的民辦老師:一位叫王建理,另一名是石興存。
石興存比我大,瘦瘦的高個頭,眉眼經常笑眯眯的,不時閃出一絲機智的光澤。他喜愛中醫,業餘給人看病開方子。王建理比我小一歲,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圓模樣,走起路來不慌不忙,挺胸昂首的,有點官態。劉永久是唯一的公立老師,尚校長去師範進修,我來代課,劉老師被指定負責校務。他和我同歲,家在棗茨灘子。因新婚不久,每次回家返校後,便忍不住給我們講些小夫妻間的恩愛之事,惹得大家相互玩笑一番。四人中隻有我沒結婚,玩笑的矛頭往往會善意地偏向我而來。都是年輕人,又沒有領導,劉永久也不是個拿了針尖當棒槌的人。四個教師的關係十分友好融洽。
學校裏沒有灶,公社食堂比較遠。剛開始,我和劉老師自己做飯吃。
兩位民辦老師除自己從家裏自留地拿些菜給我們,還動員學生給老師拿菜。記得主要是辣椒和茄子,辣椒多茄子少。是膠泥地的原因還是品種的關係,那辣椒特別辣。吃飯時辣得人直“撕嗬”,但還是忍不住饞。到現在還記得石老師站在放學隊伍前,為我倆向學生要辣子菜的樣子。他的聲音尖而細,照例不說前子隻說辣子,辣子的“子”稍稍拖長然後又微微上揚的下河口音。
自己做飯,日子一久,實在太麻煩,便去公社食堂上了灶。
學校是早先的龍王廟改修而成,一個用大石塊砌成的高台台院子,坐落在沙河快要出村的一塊高掌子地上。沙河由東邊繞到學校背後直通向山口子外的黃河。學校在小口的最南端。
公社在剛進莊不遠的石灘頭上。
每頓吃飯,我和劉永久、王建理都結伴而行。石興存家在學校東邊不遠的石灘,出了學校便分路了。王建理家在王灘的上莊,陪我們走到公社,他還要過了沙河才能到家。
由學校去公社,走到一半處,路旁有一處獨院落,住著一家四口人,老中兩代。老兩口兒大約六七十歲的樣子,中年的兩口子也四五十歲了。兒子喂牲口,兒媳喂豬,老兩口兒便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兒子給牲口鍘草,老漢便去幫他襦草。兒媳婦在廚房進進出出地做飯,老婆婆便坐在廚房門口撿菜。
靜靜地休憩,默默地勞作。屋頂煙筒口無聲地吐著煙霧。上上下下經過了無數次,映在我眼裏的幾乎永遠是這樣一幅圖畫。從未聽到過院子裏有歡聲笑語。廄裏的那頭驢騾子間或直起脖頸嘶鳴幾聲,便會打破小院的沉悶,隨著那單調刺耳聲的中止,院落裏便複歸於寂靜。
院子低,從旁邊的灘園子埂上走過時,院裏院外看得清清楚楚。聽王老師說,他們生活還不錯,就是沒兒沒女。中年漢子,也是給老漢頂門戶的本家侄子。
那遠離村莊的單門獨院,木偶一樣的四個身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現在,回想那沉悶孤獨的畫麵時,都會感到心冷。
公社院子很大,辦公室是裏院正麵的幾間大房屋。兩邊的房間很多。外院靠門口的一間屋裏住著吳良夫婦和他們的五個孩子。兩口子都很瘦。孩子多,跑著的四個因營養不良全都瘦骨嶙峋的。那婦人懷裏還抱著一個吃奶的,也是瘦瘦的,隻顯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瞅人。
表麵上看除了娃子多,住房窄小外,他們跟別的家庭也沒陰差別。但當我聽說了他們夫婦頗帶傳奇的故事後,便再也沒法忘記這一家子了。
他們兩人的父親同在一處小煤窯上背煤。方圓幾十裏,許多地方都能挖出煤,有不少煤窯炭巷。下河呢黃河兩岸流傳著一句口論兒:鎖罕堡的風,小口的蔥,小蘆塘的女兒黑板頸。說的便是挖煤人家的女孩兒。
兩位挖煤的患難兄弟,家裏各有一個年歲相仿的孩子,一家是男娃,另一家是女娃子。一次喝酒時,哥兒倆說起了婆娘和娃子,便決定結個兒女親家。
誰知這家女兒卻不願意。她已經有了意中人,山村的閨女,在心裏深藏著。母親再三勸說,仍然沒能說服女兒。但在偏鄉僻壤,老子的決定是無法違背的。最終女兒還是噙著眼淚嫁到了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