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大爺淹死了、龍大爺淹死了……”
小夥計一路叫喊,一路狂奔。三渡水碼頭上所有的貨棧、力行、茶坊、酒肆頓時亂作一團。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傻了。
侯寶齋與何耀先正在一起扛圓木,聽見噩耗大吃一驚,肩膀上的圓木滾落下來,砸在侯寶齋的腳上。侯寶齋抱著腳一步一跳,疼痛也顧不上了,慌慌忙忙隨著人群向河岸上趕。
龍大爺的屍身讓河水泡脹,肚子滾圓,好像立刻就要迸裂。肚子上黑糝糝的大片胸毛,一直是讓他引以為豪的,這時候大半脫落。周身散發出一陣陣惡臭,肌肉皮膚已經變作青藍色,包裹了無數蠕動的蛆蟲。人們把龍大爺拖上岸的時候,很多人在哇哇大吐。
侯寶齋仔細查看了龍大爺的屍身,沒有任何傷口。他跪在三渡水岸邊的鵝卵石堆上,用白布輕輕把大爺的臉蓋上。那張曾經威風凜凜的臉,已經發脹得完全變了形,有洗臉的木盆大小。
侯寶齋的淚水滴落在白布上,濡濕了一大片。
當天晚上,人們在龍大爺的房間很快查明:是小紅這個臭婊子幹的。
原來小紅與一位自流井的船老板有了勾搭,想雙雙私奔。當然,能夠找個機會卷走龍大爺的錢,那就更好了。他們想過很多辦法,在三渡水碼頭上乃至整個新津城是沒有機會的。也是活該龍大爺倒黴,他吃鴉片又吃出了新花招。晚上酒足飯飽後,想劃船到河上過癮。他聽人介紹,在江南一些富貴人家,夏夜裏有一種非常愜意的享受,叫舟子搖一條小船,船上搭涼床,一邊順水飄蕩,一邊吞雲吐霧。小船悠悠,涼風習習,這種吃法有一個美名叫做“風中舞”。龍大爺剛從一位來自蘇州的客商口中打聽到,就慌忙享受起來了。
月亮很好,水麵風平浪靜。小船順著南河,在夜郎溪一帶隨波輕浮,自流井的船老板技術不差,船搖動的感覺不像在河裏,而是在一大塊鏡麵上滑行。經過改裝的小型片片船寬敞、舒適,搭建的紅木涼床頭掛了一盞紅燈籠,燈光若明若暗、影影綽綽。龍大爺酒醉飯飽後,仰臥其間,滋味好極了。
月亮從水天交接處緩緩爬上大江邊的山崖,薄紗般的清輝把小山變得朦朦朧朧,水邊有樹、有亭,放著青幽幽的光。倒影水中的月亮像一塊玉盤。龍大爺已經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水,天上地下有幾個月亮了。
龍大爺在燒煙之前,被小紅灌了大量的酒。他不僅燒完了五個煙泡,還吃下了小紅的迷藥。盡管龍大爺龐大的身軀足足有兩百斤,自流井的船老板幾乎沒有費什麼勁就把他扔進了水中。
龍大爺一直沉入河底,還在做著美夢呢。
小紅把燈籠滅了,悠悠閑閑坐船到龍大爺屋中,把金銀細軟卷了個精光。反鎖了門,當晚就不見了。
龍大爺躺在靈堂上。碼頭上的人披麻戴孝,白茫茫一片。除了“新西公”的人全部到齊外,“忠義公”、“仁義公”、“敦倫社”、“花橋十三公口”等全縣數十個哥老會碼頭都有人來吊孝,不少公口來的還是大爺、二爺。數百人在三渡水碼頭上進進出出,討論得熱火朝天:
“紅顏禍水啊——”
“龍大爺的死,一定要找到真凶,三刀六個眼,才解心中之恨。”
“這個狗日的騷婆娘,該弄去浸豬籠。”
“浸豬籠都便宜她了,應該把肚臍眼割了,點天燈。”
“三渡水碼頭是一個爛攤子,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
……
大家議論得口沫四濺,說到辦喪事出錢、出人,各位大爺就閉口不談了。一來因為龍大爺的人緣本身就不怎麼樣,二來眾位大爺探風聲的居多,真正想幫忙辦事的就少了。還是“忠義公”堂口“仁”字號吳大爺德高望重,他說了一句公道話,結束了亂哄哄的場麵:
“龍大爺的死,很大程度上是自作自受。報仇的事先放一放,先把碼頭上這一攤子事情理順再說,讓他們碼頭上的哥弟們自己推選一位管事的,先領頭把事情扛起來。三渡水碼頭亂糟糟的局麵,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走一步說一步嘛。”
一時間,碼頭上人聲鼎沸,兄弟們七嘴八舌嚷開了。推舉侯寶齋的人最多,盡管他年輕,但辦事公道,為人仗義,從來不在錢財上斤斤計較。
當然,對他不服氣的也大有人在,主要是一些年歲偏大、資格偏老的人。
他們認為侯寶齋出生卑賤、資曆淺,他們不住在下麵擠眉溜眼,但是叫他們中的哪一位出頭把事情扛下來,卻誰也不願意幹。另外,“新西公”人員複雜,碼頭上的經營慘淡,真正有點手腕和有點資產的人,都想自保,不願意去蹚這一趟渾水。
大家還想到,侯寶齋不久前結識了邛州的大舵把子胡子刀客,如果說胡子刀客真正把侯寶齋當作兄弟,他也算是有一個靠山了。最關鍵的是,三渡水碼頭的油水少,龍大爺的煙槍又欠下了一屁股的爛賬,不管是誰來當這個暫時的掌舵人,麵對的都是一塊燙手的山芋。所以大家在推舉臨時管事人的時候,就不願意節外生枝了。
“讓他侯娃兒去折騰吧,總要把他自己弄得下不了台。”
有人對侯寶齋捏了一把汗,當然有更多的人是想看他的笑話。
二
侯寶齋把龍大爺的喪事辦得風風光光。連續幾個晚上,吹鼓手和做法事的和尚把碼頭鬧得震天響,河岸上燈火通明,像是在過大年。
龍大爺喪事之隆重,全縣都震動了。
喪事辦完的第二天,幾路人馬齊刷刷出現在侯寶齋的麵前,手中拿的全部是龍大爺欠下的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