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舞(1 / 3)

不知道在這廣漠之中獨自起舞了多少年,依稀隻見支提窟外的胡楊樹綠了十幾遍,月升月落,日出日沒。時光以百年計的流過,但對於飛升千年的她來說早已沒有任何知覺。這世界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場空中之空,夢中之夢——所有喜怒哀樂,癡嗔妄想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興衰成敗不過是一場幻夢。

她已心如止水多年,一無所戀,唯獨放不下的、隻有這舞蹈。

她知道自己的修為不夠、無法如靈修般做到太上忘情,所以才迷戀上這樣的飛天之舞——從萬裏之外的蜀山迢迢趕來,獨自在這荒無人煙的大漠裏麵壁。

風定,舞衣輕揚,紫衣女子空茫的眼神裏第一次湧現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不對,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舞出碧霞元君壽筵上飛天女仙的那種神韻來……步法和姿態全部都沒有錯,身態的輕靈甚至在那幾個女飛天之上,然而,不知道為何、就是沒有那樣撼動人心的神韻和風采。

紫衣女子有些煩躁地抽出紫電,執劍起舞,仿佛借著練劍平息心中湧動的憤怒和失望——她不惜一切來到西域,卻居然連一場舞都學不好!千年來,漠然的心裏第一次有這樣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為和定力還不夠,不能像靈修那樣,做到物我兩忘。

千年的修行,居然還是無法平息內心深處那一點執念?

已經百年沒有開口說話,習慣了沉默的紫衣女子隻是以劍舞來表達著自己內心的種種憤怒和不甘,紫電如同穿梭的光一樣環繞在她身側。

拔劍起舞的刹那,支提窟暗處的神龕裏,高處觀望的湛藍色眼睛裏閃過驚豔的神色。

搖椅無聲無息地晃動著,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握著金質的雕花酒杯,杯中紅色的美酒隨著晃動微微蕩漾。黑色的貓咪靜悄悄地爬到了椅子扶手上,嬌媚地將腦袋蹭過來,喉嚨裏發出誘人的呼嚕聲。

“噓……卡蓮,別吵。”極輕極輕地,一個聲音吐出了幾個字,奇特的發音,仿如夢囈。金色的發絲垂下,高鼻深目的異族男子看著懷中撒嬌的貓咪,撫mo著黑貓柔軟的毛,大拇指上套著一個尖利的金指套、上麵鑲嵌著的紅寶石如同要滴出血來。

湛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暮色中那個紫衣的舞者,輕輕抿了一口紅色的酒,無比景慕地吐出了一口氣——那便是東方的天使吧?還是沙漠中的精靈?

自從她來到這個破敗的古城,他就發現了她——然而,出於謹慎沒有打擾。

然後,每一天,他都能看見這個女子在支提窟中跳舞,觀摩著每一張壁畫,慢慢從一層走到了第六層。那樣的盡心盡力,絲毫不關注任何外物,也沒有發現作為這座洞窟現在主人的他的存在。而蟄伏在此的族人已經訂立了誓約,也沒有打擾這個貿然的闖入者,他隻是靜靜地好奇地看著那個女子,年複一年——

壁畫上的飛天吸引了紫衣女子,而旁觀者卻被紫衣女子而吸引。

他放下了酒杯,抓起筆,在對麵的石壁上抹上了一筆金黃——那是淡淡的金色夕照,籠罩住畫麵上那個紫衣的舞者,仿佛那個起舞的女子身上發出柔和的光芒來。

他正在出神的時候,卻沒有注意到那隻黑貓無聲無息地溜下了神龕。

“唰!”紫色的長劍仿佛有靈性,迅速指住了那隻闖入者。紫衣女子旋轉中的舞姿停了下來,轉身看著縮在一邊的黑色的小貓,眼神淡漠。也許因為多年無人居住,這座空城裏來往著很多奇怪的生物,有些帶著妖氣——然而雖然身為劍仙、她卻毫不在意,心無旁騖地隻管自己的飛天之舞。仿佛多年修心養性的生活,已經將她心中最初那點作為劍仙的道義準則都消磨了。

“咪嗚……”仿佛被劍氣所逼,黑色的小貓不敢走近,畏縮地蜷伏在了角落裏。

“抱歉,打擾了。”紫衣女子剛要轉身,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話,帶著奇異的卷舌音——這個空無一人的城市裏,居然有人對著她說話!

紫電劍唰然回指。然而,不知道為何那把靈劍居然無法進逼,停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貓。”修長的身子彎了下去,抱起地上的貓咪,剪裁得體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紅色的襯衣,完全是不同於中原的打扮。來人的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五官輪廓分外清晰,純金色的卷發和湛藍色的雙眸、顯示出不同於中原漢人的血統。

初起的薄暮中,紫衣女子淡漠地看了來人一眼,雖然明知這樣的空城裏驀然出現這樣的陌生人、著實可疑,然而她依然沒有興趣多說一句話。

既然舞蹈被打斷,她便收起了劍,漠然地看了來人一眼、轉身準備離去。

“小姐,你知道為什麼你的舞蹈始終無法現出壁畫上的神韻麼?”然而,在轉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背後的金發男子忽然開口了——那樣的話語,讓她忍不住微微一怔:這個人、竟然在旁觀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時?以她的修為,居然不能發覺他的存在?

“因為你沒有投入感情——不會笑,也不會哭,甚至沒有表情。”雖然不見對方回頭,卻已經成功地留住了這個美麗的女子,異族男子嘴角泛起了一個笑意,語聲裏有一絲譏刺,“那樣的舞蹈、即使動作再優美再準確,和提線木偶的表演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樣肆無忌憚的冷嘲,讓紫衣女子霍然回頭,眼眸起了變化,不知道是恍然還是惱怒。

“你是誰?”終於,她開口問出了一句話——一百年的沉默讓她的話音起了不準確的扭曲,聽上去居然和對方卷著舌頭的發音一樣奇怪。

“羅萊士。”抱著黑貓,金發的男子微微笑著躬身一禮,“美麗的小姐,願為你效勞。”

“你懂舞蹈麼?”依然驚訝於對方方才的見地,紫衣女子追問。

“略微懂一些,在我祖國的宮廷裏曾經學過。”那個叫做羅萊士的人保持著恭謙的身姿,微笑著,“美麗的小姐,能否有榮幸知道你的名字?”

“迦香。”那樣奇怪的問話方式沒有讓紫衣女子感到驚訝,她隻是低下頭,臉上帶著一貫的淡漠,回答,“我從蜀山夢華峰來。”

“家鄉?”顯然是誤會了,羅萊士略微詫異地揚起了眉,抱著貓咪,“小姐的家鄉是蜀山麼?從這裏再往東、更接近太陽升起處的地方吧……”

“家鄉?”劍仙迦香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然而腦海中卻想著另外一個詞——千年來,她得道成仙,卻還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有這樣有趣的諧音,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不,不是家鄉——是迦-香。”

她伸出手指,在剝落的牆上劃出那兩個繁複的字——然而,看著自己的名字,她陡然間又是一陣恍惚:她是迦香?那兩個字,就是她在這個天地間的代稱?如果有一日她消失於這個天與地之間,隻有這兩個刻入牆上的字證明她存在過麼?

然而,這兩千年無喜無怒、幾乎忘了自身的歲月裏,她真的是“活著”的麼?

“我的家鄉,在拜占庭以西遠得看不到盡頭的地方。”看著纖細的手在黃土牆上劃過,仿佛有些感慨地、羅萊士輕輕歎了口氣,懷中的黑貓發出咪嗚的應合。

“那為什麼到這裏來?”紫衣女子問,卻是漠然而沒有任何好奇的語聲。

“因為我們想回到陽光底下,我們想得到救贖……”金發的男子語聲依然是帶著奇怪的腔調,眼睛望向東方黑色的天際,“我們不想在黑暗中這樣腐爛下去——傳說,如果朝著東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極東的盡頭,我們便會得到救贖。所以,我立下了齋戒的誓約,帶著族人跋涉了幾萬裏、來到了這兒。”

迦香抬頭看了這個陌生男子一眼,對那一番坦言沒有絲毫的驚訝。從那隻黑貓一出現,蜀山的劍仙就感覺到了出現在這座空城裏的、並非普通人,然而她隻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頓了頓,沉吟著,劍仙的眼裏湧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體並不是虛無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麼呢?”

“什麼都不是。”那樣的問題讓對方沉默下去。驀然,羅萊士微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我隻是來教你舞蹈的人。”

初見的畫麵漸漸湮沒淡出,牆上“迦香”兩字依然存在,卻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

不斷有新的記憶浮出水麵,宛如激流衝擊著她的腦海。

月光淡淡灑落下來,搖椅在夜中吱吱地晃著,一前一後。前後的晃動中,記憶的碎片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跳出來,晃動在她麵前。那些泛黃的記憶片斷。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這裏遇到了羅萊士——一個來自於極遠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並且聽從他的指點開始重新學習飛天之舞。這個奇怪的人給她奇怪的感覺,依稀間居然覺得熟稔非常、卻又覺得極度陌生。每到夜來他就會從古堡的某處走出,帶著她起舞。他的動作輕快迅捷,居然絲毫不遜色於身為劍仙的迦香。修長的肢體,舉手投足之間英氣逼人,卻同時交揉著夜色般的詭異和魅惑。

他也曾給她看過他們西方宮廷中的舞蹈,那樣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見過的。

那是需要兩人對舞的舞蹈,他領著她旋舞,一路舞過長長的爬滿青藤的廊子。金發飛揚起來,合著她漆黑如瀑的長發,那一瞬間,似乎時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靜了,安寧而歡愉。那條長廊他們來去跳過無數遍,旋舞中,身體輕盈得似乎升上了蒼穹,無數燦爛的星辰從身邊掠過……

那一刻,她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麼的感覺。

在不跳舞的時候,他們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著星空,靜靜地交談。古藤從頹敗的窗口垂下,帶著刺的藤蔓爬上來,簇擁著窗口的兩個人。金發男子探出身,從蔓生的荊棘中摘下一朵殷紅如血的花朵,告訴她,這是他們從故鄉遠途帶來的唯一紀念:這種叫做玫瑰的紅色花朵,在他們的祖國是愛情的象征:“那是從情人血裏開出的花朵。其實,你這樣美麗的女子,應該叫做‘羅莎蒙德’——世界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