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舞(2 / 3)

“羅莎蒙德?和你一樣姓羅麼?”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別人讚揚她的美貌,就像飛升後的劍仙一樣、所有人都漠視外在的一切。但是她還是個自詡容色的女子……她始終未曾勘破色相。

羅萊士對她說起很多事:他的故鄉,那邊的莊園、騎士、君主,穿著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聳的尖頂教堂,回蕩的鍾聲,一群群盤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鴿子……

“好幾百年以前,在還能夠行走於陽光下的時候,我曾是我那個國家裏最利害的劍客和最優秀的舞手,人們都叫我‘羅萊士伯爵’——和你們這裏的王公貴族類似的頭銜。”

“嘻,那有什麼希奇?——我在沒有飛升之前,還是一個公主呢。”

她聽著,眼睛裏流露出喜悅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著,不停問東問西。

她驚訝於自己的唇中居然還能吐出如此多的話語——蜀山夢華峰上的數百年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說一句話,因為對天與地之間的任何東西都斷絕了感知和回應的yu望,向著所謂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煉,直至忘記自身的存在、將自己融合在這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內心一直有什麼聲音在掙紮著喊,仿佛不甘於這樣投入到洪荒的熔爐中去。

就是那一點不甘、讓她從蜀山來到了西域,尋求生命中最後一點能抓住的東西——起初,她以為是飛天之舞;然而後來才發現,能夠讓她切實地感覺到“存在”的、卻是古堡裏偶遇的這個叫做羅萊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羅莎蒙德,稱她為天使,從荊棘中擷取紅色的花朵,插入她的發際。無數個黃昏和黑夜裏,荒漠的風掠過,在那天籟的伴奏下,他們雙雙從長廊上旋舞而過,然後在攀爬著野玫瑰的門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視著她,他的舞步引導著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塊。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髒還在胸腔中靜靜地跳躍。

她無數次猜測過、這個金發藍眸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然而終究未曾開口。正如他從未追問過她的身份,她也選擇了沉默——她想,他應該和她一樣經曆過漫長的歲月,眼裏才會沉積下如今的沉靜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卻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時候。

她本來是不會去猜測這些的,正如千年來她對於一切事物的淡漠態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這一次她卻忍不住不去猜測。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為她開始執著,才會出現如此心神恍惚的情況。

然而,她寧可如今這樣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碼在這樣的焦灼和憂慮中,她能感覺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執,何存何在?如若過執,或明或滅。

也許,他是同道中人?來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於這邊的任何神仙——那個念頭她也有過,隱約帶著幾分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幾乎成功地讓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實。但是那樣的念頭,很快就被徹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隻黑貓咬著衣角,牽引著,來到高處的神龕上。

聖賢的神龕投下濃重的陰影,籠罩住裏麵的人。一頭純金色的頭發宛如火焰。她看見羅萊士坐在搖椅中,手裏抓著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鮮血,落在金杯裏。等她看清楚那隻不停抽搐的東西竟然是一隻碩鼠時,從未有過的震驚表情掠過她千年平靜的臉,那一瞬間、她想大約有驚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搖椅中,抬頭看見了她。然後,他平靜地舉起注滿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鮮血。

蒼白的臉上,殷紅的唇如同血般鮮豔。黑色的波斯貓串入主人臂彎中,得意而慵懶地眯起了眼睛,咕嚕了一聲,冷冷注視著這個近日來和主人形影不離的女子。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現在知道我是什麼了……”湛藍色的眼睛裏陡然有微弱的笑意,戴著紅寶石戒指的蒼白的手撫過黑貓的脊背,他開闔著因為飲血而妖豔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氣息,“我是被詛咒的一族,隻能躲在沒有日光的黑暗裏,與這些老鼠和蝙蝠為伴,靠別人的血來延續這不能腐爛的身體——永遠不會衰老和疾病,永遠介於生和死之間。”

“你、你是……”震驚依舊籠罩著她,蜀山的劍仙說不出她猜測的語句。

“我是一個吸血鬼……用你們的話說,或許是一個邪魔。”然而,他卻接著說出了她心中疑問的答案,帶著微弱的笑意,“為了得到救贖,在向東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約、戒絕了人血,卻不得不依靠這些肮髒的血來延續生存——親愛的羅莎蒙德,你從天上下來,卻遇上了這樣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屍,她陡然感到無以名狀的厭惡和寒冷,往後退了一步。紫電劍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無聲息地躍入她手中,發出淡淡的光。她聽過的……她恍然記起、這個關於西方吸血邪魔的傳說,她在蜀山的時候就依稀聽過。那時候心裏就無端地緊了一下,總覺得異樣——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不必緊張,也不必驚慌——我知道好夢不能做一輩子。時間已經用完了,我的天使將回到天上去了。”顯然注意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羅萊士湛藍色的眼裏陡然閃過奇異的微笑,輕輕搖頭,將金杯放下,站起,“等我們跳完最後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鄉’去了,對不對?”

她終於在離開蜀山幾十年後、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鄉”……那真的是“家鄉”麼?所謂的家鄉,是必須要有什麼召喚著遠遊者回歸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從震驚中回過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牽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帶著、一個旋舞,就在風聲中飛了起來——那真的是輕盈得如同在飛,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質的東西牽絆。已經是嚴冬,入夜後的大漠裏依稀下起了小雪,從支提窟破碎的頂上翩然而落。

雪漸漸積了起來,然而兩人踏雪起舞,卻輕得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胡旋舞、春鶯囀、合舞……很多飛天姿態都可以從西域的舞曲中找到痕跡,到了後來,就慢慢夾雜了羅萊士從更西地方帶來的舞蹈姿勢,簡練灑脫,舒展大方。她的足踩踏著古老的地麵,她的手在空氣中轉換出千回百轉的情狀,配合著他的舞。

她知道羅萊士一直在低頭看她,然而她卻不敢抬頭。

她看到雪花翩然而落,純白而晶瑩,然而在下落的過程中慢慢融化,變成雨滴樣打在她臉上。一切貪嗔癡妄,終將歸於無痕……那是多少年前誰曾經淡漠地跟她說過的話?

她看到他的金發和自己墨般漆黑的長發一起在雪中飛揚起來,劃出漂亮的弧線,窗外的野玫瑰枯萎了,飛天女仙尤自在壁上獨自起舞,收藏所有的寂寞和驕傲,千萬年如一。

一切貪嗔癡妄,終將歸於無痕……千年前,夢華峰上,古鬆下,有人那樣漠然對她說:我們誰都無法幫誰,各自修得各自的因果罷了。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為遇到“障”了。

曾經那樣熟悉的眼,卻在千年後變得如同輪回百世般陌生。

那時候,她隻是想和所愛的人永遠相伴,為了那個“永遠”、她舍棄了凡世。然而,求得了“永遠”,卻被那樣的“永遠”磨滅了心中最初的一點執念——如果修仙最後的結果是變成這樣,數千年前、她根本不會和靈修雙雙摒棄紅塵中榮華權勢,不惜一切地割斷塵緣入山修道。她所求的,根本不是這樣的永遠!

雪還在下,宛如夢幻。西域廣漠中的一切,終將也會如同千年前她和靈修在凡世的往昔一樣、變成一個幻夢。她一定是又遇到了一個“障”,然而她終將勘破虛妄,回歸蜀山的千重青翠中,重新開始千年不息的修煉,並從這次的試煉中得到新的上升。

“嗬,嗬……”紫衣飛揚,她低著頭,忽然間忍不住冷笑起來:那是一種莫名的反諷和叛逆。多年的隱忍和沉默終於到了極限,她臉上露出不顧一切的光芒。

旋舞中,她的眼角餘光裏看到連綿的壁畫:飛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畫麵卻是地獄變相,無數厲鬼仰起頭、眼裏流露出痛苦和恐懼的光芒,那是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苦痛。

她的身子忽然間微微顫抖,痙攣著握緊身側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樣有些微的顫抖。然而緊握的手卻是那樣真切的存在,是那種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麼的感覺。其實,她千年的修煉,所要的也不過是一種這樣的感覺——她曾經妄圖通過修成不死來永遠抓住這種感覺,然而終歸知道永遠的可怕,如今,她隻求能抓住眼前的一瞬。

“羅萊士……”她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清澈深邃。她一刹那下了決心。

——就這樣罷!就這樣永遠舞下去。讓那些什麼仙魔的區別見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樣的地方去,她寧可留在這個荒蕪的西域,和這個無法見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獄的火蔓延上來,將他們一起吞沒。

——要麼讓我死亡,要麼讓我燃燒,卻絕對不要讓我在永無止境的歲月裏、慢慢腐爛消弭下去!

“羅萊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綻放出一個微笑,想說出這個決定。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然而,一見她抬頭,一直注視著她的羅萊士反而迅速移開了眼睛,仿佛也同時下了什麼決定,忽然抱緊她,喃喃低語,“不要說再見,不要說再見……”

一個飛旋後,舞步瞬間停頓。在那個長廊盡頭緊閉的石雕的門前,他張開雙臂將她用力擁入懷中,緊緊地,仿佛要將彼此窒息。

那樣冰冷的懷抱裏,卻有絕望如火般燃燒。那樣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盡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間迦香忽然無法說出一句話來,眼前一片空白。

“羅萊士,我……”因為激動和茫然而顫栗著,迦香喃喃想說出自己最後的決定、來安撫麵前這個人難以控製的絕望情緒。然而話沒能說完,金發垂落到女子的臉上,冰冷的溫落到了她玫瑰色溫暖的唇上。那樣帶著狂亂和絕望的告別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