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2 / 3)

頓了頓,迦香將目光轉到了青衣劍仙臉上,點點頭:“靈修,你離開夢華峰來尋找我之前,一定也得到了天帝的允許,是不是?”

漆黑的眼眸裏閃過恍然的神色,靈修緩緩點頭,嘴角也泛起了一絲苦笑:“是的……天帝也對我說:你一直往西去,會遇到一場試煉。若你輸了,千年的修行便毀於一旦,一切終歸回到鴻蒙最初,重新開始。”

“我沒想到你會輸,靈修,”迦香眼睛裏有悲哀的笑意,“我以為你終將勘破一切色相。”

“我也以為我已勘破。”他低聲回答。

對視的眸子裏閃著相同的苦笑意味,複雜的神情交錯而過。

長久的沉默,沉默中,羅萊士隻是旁觀著兩名蜀山劍仙莫測高深的對話,無法插話一句來解釋他自己心中的疑問。這些東方天帝的仙人,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澀,從不讓人直接知道他們內心的所想。

西方的羅萊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經給他講過的東方修仙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樂的歲月裏,他們曾經相互給對方講過無數自己國度裏的各種故事。

他記得迦香說起過這樣的故事:一個人拜師修仙,自以為修得了正果,他師傅便用了一場幻夢來試煉他,來驗證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誡他無論看到什麼、經曆什麼都不可動心出聲。那個人在夢境裏經曆了幾生幾世的變故,拒絕了一切榮華富貴的誘惑、生死傷痛的恐懼,一直心定如水,緘口不發一言。到了最後一世,他變成了一名啞女,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嬰,丈夫千方百計引她開口說話,她持定本心不動搖,最後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嬰,當著她的麵活活摔死——那個瞬間,因為震驚和心痛,她脫口“呀”了一聲。

那場曆經幾生幾世的試煉,就因為最後脫口的那一個字,而齏粉般破滅。

“那個修仙的人不懼威嚇,不慕榮華,最終卻是無法放下愛念。”垂落藤蘿的窗口,迦香說完那個故事,眼底卻有同樣黯然的光,“所以他永遠無法修成正果……他將會重新落到人間,重頭開始修煉、直到他勘破一切、通過下一次試煉。”

“你們的天帝真是個瘋子。”然而,這樣的故事換來的卻是對方這樣的回答,“簡直比我們那邊的死神還要無情……死神起碼還能感知‘死’這回事,而你們是行屍走肉才能成仙。簡直是瘋了。”

那樣的回答讓憑窗的紫衣女子抬起了頭,詫異地端詳麵前金發藍眼的異族人,許久,忽然笑起來了:“不,不,羅萊士,並不是那樣的——要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勘破一切虛空,才能把自己融入這個乾坤中,用悲憫的心包容天地萬物。據說如果能做到那樣,那麼感受到的就是無上的快樂和平靜……可惜我作不到。”

微笑著,她拉起了他的手,轉身之間群裾和發絲飛揚起來,笑得如同玫瑰綻放:“我能感到的隻是眼前小小的愉悅罷了——我們跳舞吧,羅萊士。”

“靈修,你知道麼?其實我一直在想,終歸、我們和羅萊士是沒有區別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說出了那樣奇怪的話,“我們破除色相,他們放縱yu望——但最後所追求的、同樣都是‘永恒’的奧義。他們的永恒和我們的永恒,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樣清冷的話語,回蕩在黎明前的毗河羅窟裏,激起了微微的回聲。

靈修看著女伴,眼神因為這樣的話語而微變。

“我們通不過試煉,便會跌落凡塵。而他們通不過考驗,同樣會毀滅……”迦香說著,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羅窟外的廣漠上,帶著洞徹的悲憫——那裏,隱約還聽得見吸血鬼們歡呼雀躍的狂笑聲,根本等不及天亮再離開空城,他們連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著下一次飲血的盛會。

“他們都會被毀滅,”循著夜風裏那一絲絲的狂笑聲,迦香抬起手指,點過去,眼睛裏帶著悲憫的神色,“第一線陽光照到沙漠上的時候,這些喝過我的血的吸血邪魔,都將在一瞬間化為灰燼……”

“什麼?”脫口驚呼的是羅萊士,靈修的神色卻是淡然的:“是的,我知道——落入輪回的劍仙、已經成為凡人。凡人的血,是無法讓邪魔如願的。”

“為什麼?都是羅莎蒙德身體裏的血,為什麼……”對於同族的覆滅,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樣複雜的情愫,羅萊士大步來到門邊,然而吸血鬼們已經叫囂著去的遠了。

看了看驚詫地看著荒漠上狂歡的吸血鬼的羅萊士,靈修用青色的衣袂拂過開始黯淡無光的青霜劍,靜靜道:“同一個人,在前世和今生裏,是不同的……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們這裏所謂的‘輪回’,所以才會犯下這樣的錯——那就是天帝對你們的試煉啊,一百年的大限到來之前,最終通過的、隻有你一個而已。其餘的,在第一縷陽光升起之時,便會化為荒漠風裏的灰燼。”

羅萊士寬闊的肩膀陡然一震,回過身看著毗河羅窟裏一青一紫兩名劍仙,湛藍色的眼睛裏陡然閃過了苦笑的表情——一石三鳥,那一場試煉裏居然蘊涵了這麼多的玄機。那個東方所謂的天帝,到底是個瘋子、還是個聖者?

“原來我的天使,是一位帶著火焰和利劍降臨的懲戒天使。”那樣的寂靜中,羅萊士看著紫衣的劍仙,眼睛裏充滿了苦澀,“可最後,你也墜入了黑暗……那是我的罪。”

“那是我們共同的罪。”迦香將手按在胸口,感覺著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樣的罪惡感,至少證明我的‘存在’。”頓了頓,她一揚頭,嘴角浮起一個笑容:“不說這些空洞的話了,羅萊士,你對我說過:在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一定要及時地大聲告訴他,不然的話……愛就會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過靈修的臉,那個瞬間她依稀記起了兩千年前的遙遠歲月——鳳凰台上憶吹xiao,雙雙負劍棄國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是正當盛年。但是想起來,無論在凡界、還是在蜀山仙界,靈修從未對她說過“愛”這個字。起先她以為不必說出,也能相互了解對方的心意;然而時光以百年計地流過,那樣忘卻一切的清修中,他們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卻自己、最終相互遺忘。

然後她終於離開了他,離開了蜀山,她來到萬裏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另一個世界吹來的清新的風。她遇到了一個吸血鬼。

她不願在空茫中忘記自身的存在,而他不願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爛,所以在茫茫時空裏相遇的瞬間,他們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試圖對抗那種空茫。他們不再追求永恒,他們也不畏懼毀滅,他們從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這一刻的“存在”。

每個人,到底是自證自存,還是在別人身上印證自己的存在?

他曾說過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沒有迦香,夢華峰上的他、還會是他自己麼?

那一刻,繁複空茫的思緒再度將靈修湮沒,他苦苦思索,卻無法得出答案。

“靈修,你該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輪回便要開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遠,如同深不見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劍仙的臉上,“該告別了,而且——不要說再見。”

沒有再見……再也不會再見。他落入輪回,忘記所有前塵,靜心重頭開始修煉;而她將會在黎明的第一縷光線中化為灰燼。兩千年的夙緣,一朝煙消雲散。

靈修最後看了一眼迦香,微微一笑,轉過身去,恍如有了最終的決斷。

“羅莎蒙德,”黎明前的毗河羅窟,羅萊士伸出手,握緊了迦香同樣冰冷的雙手、將她拉到自己懷中,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我的天使,我們跳最後一支舞吧。”

迦香回過頭來,看著他,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點,群裾如同紫色的曼陀螺花一樣開放,羅萊士牽著她的手,在她旋轉出去的刹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禮。黎明的風從克孜爾塔格山上吹來,那裏隱隱有跳動的火焰燃起——意味著朝陽即將從山後升起。

那個瞬間,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羅萊士對她說過的另一個西方故事:那個鮫人公主愛上了人間的王子而墜入塵世,最後那個不知真像的王子娶了別的女孩,最後婚典的那一夜裏,鮫人公主握著匕首在新婚夫婦帳前站了許久,終究放棄了重歸大海的希望、將刀子扔到了海裏,然後,在甲板上點著足尖跳起了最後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