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舞到第一縷陽光將她化成泡沫……
那一刹那迦香笑起來了,抬頭看著羅萊士:原來,一切都是相通的……無所謂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她就是那個看到愛兒慘死而脫口驚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個在日光中起舞的鮫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樣。
他們的腳尖踏著毗河羅窟的地麵,身形卻宛如在空氣中飛翔。迦香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跳得那樣舒展和美麗,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舞著這一曲。生和死的夾縫裏,寂滅和輪回的選擇中,她仿佛陽光下的泡沫一樣折射出璀璨的光華,然後……湮滅。
四壁上的諸佛、菩薩,天帝、天女都在看著他們,用隱秘的、各種表情的眼神。那一場舞,仿佛三界都在關注著,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風從克孜爾塔格山上吹來,帶來新一天到來的炎熱氣息。在風吹進來的時候,忽然間有穿雲裂石的清幽簫聲吹起,合著那樣絕美的舞步,響徹九天。
羅萊士和迦香轉頭看過去,看到的卻是坐在台階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線照進毗河羅窟前,靈修並不曾離去,隻是坐在台階上、將身子靠在破碎的垂花門邊,吹起了青色的洞簫——百年前,在夢華峰的時候,他便該為迦香吹起這一曲《飛天》,然而那時候他們卻在長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後一曲,卻是要在這樣情況之下作為永訣。
青衣劍仙握著洞簫,感覺到了力量的消失,知道自己必將墜入新的輪回,忘記所有——那個瞬間,寂寂的眼神裏,有什麼幽深的火在跳躍。
紅日一躍,從克孜爾塔格山背後跳起,將光芒投向廣袤無邊的荒漠。
風裏傳來慘厲的叫聲——那是數百吸血鬼在毫無遮蔽的大漠上奔逃發出的瀕死嘶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開日光的追逐,最終在荒漠席卷的風裏化為灰燼。
炎熱的風卷入毗河羅窟,吹在兩個人臉上。羅萊士在刹那間閉了一下眼睛,蒼白的眉間有某種複雜的苦痛表情——那裏麵,是否有他的同族剛剛消散的魂魄?不遠萬裏來到了這裏,結果到了最後,卻隻是得到覆滅的結局。
“羅莎蒙德!”那個瞬間,羅萊士低低叫了一聲,下意識地將迦香護在懷中。然而他們的舞步卻是毫無偏離、向著門外的光與影中翩然前進。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迦香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前襟,然而她卻沒有說話,隻是抬起漆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再也沒有移開,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旋舞進日光裏。
那一眼之後便是永恒。
然而光線在一瞬間消失。所有投進毗河羅窟的日光,在瞬間被遮擋——吐出的咒語消散在風裏,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水牆般倒卷而起,封住了毗河羅窟上方的天空。
“靈修!”震驚地,她脫口喊他的名字,隱隱有怒意,“你幹什麼?讓我出去!”
“迦香,我不要你寂滅。”然而即使輪回即將到來,青衣劍仙卻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用了全部力量擋住了毗河羅窟上方的光,他看著紫衣女子,眼神裏有堅定的光芒。然而那樣自顧自的斷語,卻反而讓迦香眼中湧起怒意。
遮蔽得了一時,難道還能逃得了一世?她終不會選擇在永恒的黑夜裏做一個邪魔。
而他,即將在日光中消失、重新進入新的輪回的他,憑什麼還要阻撓她最終的選擇?很早以前,尚在塵世修習劍術之時,靈修就習慣於事事為她打算,所謀唯恐未詳盡。最初她覺得高興、而慢慢便覺得了牽絆和束縛——沒想到千年之後,他的脾氣依舊未曾改變。
他若真為她著想,便應如羅萊士那樣、聽由她自己選擇。
“你不會寂滅。”無視於迦香臉上的怒意,靈修漠然說著,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身體裏的神智在慢慢消失,被牽扯著投向那個看不見盡頭的黑暗——那是新的宿命和輪回開始的地方。但是,那之前,他必須要做完他想做的。
他忽然從袖袍中抬起了手,青霜劍刃上有一抹緋紅,那些尚自溫熱的血一滴滴從指尖凝聚、滴落,彙集到另一隻手裏拿著的水晶高腳杯上。
靈修流著血的手,拿著那杯殷紅的血,直直伸到了紫衣女子麵前。
青色的衣袂越來越薄,幾乎擋不住大漠強烈的日光。靈修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蒼白的竟然隱隱透明,仿佛不真實——迦香知道,那是輪回的力量在牽扯著他,將他拉往另一個時空。他即將有全新的開始,他將遺忘所有。
然而看著他遞過來的酒杯,她卻怔住。那樣的震撼,他已經千年沒有給過她。
“喝了它,”蒼白的嘴裏吐出最後一句話,不容置疑,“喝我的血,可在凡界永生——”
“和羅萊士一起,做個普通人。”看到迦香的眼神,他加上了最後一句。
不容分說地將酒杯遞到了女子手裏,看著對麵兩個人詫異的眼神,靈修微微笑了笑,用盡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抬手點出,毗河羅窟的大門轟然閉合。在大門合攏之前,他抬手指了指遠處的克孜爾塔格山——
“來生,我將循著這條絲綢古道,返回這裏尋找你們。”
門轟然合上,擋住了最後一刻已經刺穿一切的陽光。
大漠的砂風席卷而來。迦香的眼睛隻看到最後門縫裏那一線金燦燦的陽光——在陽光裏,青衣劍仙有如水麵上的泡沫般消失。震驚的眼睛隻被照亮了一瞬,很快門就重重闔起,將最後的光線隔斷。
“靈修!”迦香刹那間脫口驚呼。她蒼白的手不顧一切地伸向隔斷一切的門,水晶的杯子從指間跌落,鮮紅色的血液飛濺上了她的眼睛,一片殷紅。
她不顧一切地推開了門,然而焦糊的視線裏已經看不到那個青衣人的影子。
那個瞬間、外麵的陽光照射進來,將她化成灰燼。
“羅莎蒙德!”她聽到身後羅萊士的驚呼,他撲上來將她護在懷中,企圖將她從日光下奪回。然而她的肌膚一接觸到絲絲縷縷的日光,立刻自燃般蔓延著焦裂開來,白皙的皮膚發出羊皮紙撕裂般的滋滋聲——那樣的痛苦讓她猛然間墜入極度的清醒和平靜。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感覺麼?
已經做了兩千年劍仙的她最後這樣想著,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羅莎蒙德!”神智開始模糊,依稀中看到羅萊士低下頭看著她的眼睛——那樣的湛藍明亮,仿佛如同天上的星辰。他僵硬著雙手,下意識地低喚她的名字,卻不敢去觸碰她焦裂蔓延中的肌膚。
“羅萊士……”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她微笑著開啟枯裂的咀唇,問了最後一句話,“我們……我們是在做夢吧?”
“嗯。”許久許久,耳邊傳來了縹緲的回答聲,羅萊士嘴角也泛起了奇異的笑容,輕輕回答,“是在做夢。……所以不用害怕,不過是一個夢。醒來的時候,我們都會好好的。”
“我不怕……很高興夢見你,羅萊士。”迦香的臉上浮起一個蒼白的微笑,然而眼睛已經枯陷了。他伸出了僵硬的手指,想去觸摸那一個如同水麵泡沫一樣的笑容——
“嚓”。輕輕一聲響,觸手之處裂開了無數細小的裂痕,在迦香玉石般光潔的臉上迅速蔓延開來。隻是一眨眼,那樣的笑容便消失不見。
“是在做夢吧……一定是在做夢。”清晨的陽光籠罩了毗河羅窟,看著空蕩蕩的懷抱,最後的低語從金發男子嘴角溢出。羅萊士踉蹌著站起身,回到長年不見日光的窟中,一手掀起了鐵棺的棺蓋,喃喃,“隻是在做夢而已……再睡下去,醒來的時候,羅莎蒙德就會回來了吧。”
破碎的土牆下,沉重的鐵棺再度闔起,發出金屬特有的冷而尖銳的聲音。
四壁上的諸佛、菩薩,天帝、天女都在看著,用隱秘的、各種表情的眼神。終於一切都安靜下去了,隻有曠野大漠的風呼嘯而過,旋舞在空無一人的城市。
隱隱間,毗河羅窟某處忽然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