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壞壞的故事六:(3)(2 / 3)

我母親是個愛一個勁刨根問底,堅持要弄清對錯的人。

平時沒事,我經常去附近的兩家大超市裏閑晃蕩。買點小東西,買點米。每次我都彬彬有禮,跟收銀員說謝謝,再見。她們不太答理我。

連連碰壁的一生。

我殺了人,我肯定沒計劃過殺人。但我還是殺了人,從那時開始,我就不再是人了。今生今世,我都不再是人了。所以,雖然我現在還活著,還能吃喝拉撒睡,卻什麼也看不進了。任何東西,對死人而言,都不再具備任何意義了。

人民日報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日 《蔣愛珍為什麼殺人?》

一九七八年,發生一起特大持槍殺人案。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某團醫院護士蔣愛珍因單位一些人造謠其“生活作風”問題受到嚴重迫害。投訴、狀告無門,她利用民兵射擊訓練的機會,持自動步槍在其所在醫院擊斃三名造謠者,其中一名為副團職現役軍官。

終審判決: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駕車撞人致無辜群眾重傷死亡 罪犯姚錦雲伏法 新華社(1982.02.19)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日十一時,北京市出租汽車公司一廠動物園車隊二十三歲女司機姚錦雲,駕駛華沙牌出租車闖入天安門廣場。繞廣場一周後,加大油門沿廣場西側衝向金水橋,在場群眾五人死亡、十九人受傷。

姚錦雲幹了同樣多的活,並超額完成任務,因為成本小(出租車被包車,因此指標完成卻沒跑滿公裏數),沒能拿到獎金,並因未完成車隊調度任務被罰30.6元(當時一個月生活費)。

“找頭兒說不了理,沒地方說理去,幹脆不活了。”姚錦雲

“我希望我們的國家不再出現第二個姚錦雲。”姚錦雲遺書

這個希望太美好了。

他們沉在我的大腦深處。一想起他們,我的身體就開始渾身發軟。

進來以後,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老婆,說到底,我還沒有怎麼考慮,她將會怎樣。注射,會讓我先昏昏沉沉的吧?

她會為我戴黑袖章嗎?袖子上,加上一個黑袖箍。當她在街上行走,別人會以為她失去了一個值得安慰的親人。事實是沒人會去參加我的追悼會,也沒有追悼會。沒法說那些好話,因為我不是個好人。再也沒有人和她談起我。

可惜這裏不是美國,這裏的報紙不流行登訃告。要是有,我倒很想提前讀讀草稿呢。

搞出這麼大事,也沒人罵我一句。我以為我爸會罵我。不知他在心裏有沒有罵過我?會罵我什麼呢?

其實我爸也沒什麼好操心的,他會漸漸習慣絕了後這個現實,習慣垂下眼睛緩緩走路、爬樓梯。也許他又會起興,上婚姻介紹所登記去。但願這次他夠聰明,不會再被婚托騙錢。

但願他從此不受世間任何蒙騙。

很奇怪,沒人喜歡受騙上當,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騙子?

我本以為,我會把死不當一回事兒,可我錯了。我心裏老想著這件事。

我得想一想,我的死刑。

致死的形形色色可能。

據說兩百年前,人類有據可查的死亡方式不過百種,現在已經超過三千種。

悶死、熱死、凍死、笑死、砍死、毒死、碾死、撞死、吊死、打死、病死、噎死、餓死、脹死、淹死、射死、電死、燒死、嚇死、咬死、砸死、摔死……這個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

等著我的可不是這些猝不及防的玩意兒。

注射死刑:非劇毒致死,注射後進入臨床死亡時間短,通常在三十秒到六十秒之間,生理上無痛苦反應。

第一步:打“通道”。專業通道人員將針頭紮入靜脈血管。

第二步:注射藥品。快速麻醉劑,肌肉鬆弛劑,心跳停止劑。

第三步:死亡確認。

免費。

我可以做個遊戲,很簡單,數綿羊,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羊、五隻羊。一隻一隻數下去,一直數到,不再是個人,是個東西。

我想象,液體進入體內的聲音。

下雨的聲音,或者枯葉被踩碎。這聲音千篇一律,身體開始滋生一種懶散,承認自己就要死去。活力一桶一桶地滾滾消失。屍體橫陳注射床。溫順寧靜。不構成威脅,沒有仇恨,不會再瑟瑟發抖。

中國擬擴大注射死刑 取代槍決更強調人性化

不錯,運氣真不錯。我受不了槍決,就像是大腦一下子拉開稀似的。我不喜歡想象,自己的頭蓋骨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我是一個死沉沉的陰影。我是一個死沉沉的陰影。

用一個死人的身份去吃喝拉撒睡,感覺真奇怪。

誰也不會記得誰,這世上總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發生。一個人口過剩的國家,一個男人或另一個男人的生活,一個女人或另一個女人的生活,並不重要。

所有生命都微不足道。

那麼,什麼才是更重要的呢?大家同心協力的,都在幹什麼呢?呼吸、吃喝、學習、工作、創建自以為是的事業、建設已經飽和的髒兮兮的城市、製造問題、解決問題、征服一個人一群人一個空間一個更大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