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壞壞的故事六:(3)(1 / 3)

比起在外麵路邊擺攤,其實在裏麵的生活,容易得多。有一年冬天,我和老婆的手都凍裂了。手凍得連塑料袋都打不開。

我得寫封遺書,遺書裏,要把自己的一切所有全贈給那幾個城管家屬們。包括我的遺體也捐掉。這是我可以選擇的決定。我要在遺書裏對他們寫:希望他們不要恨我,其實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都隻想活得像別人一樣,像樣一點。我不想這樣的……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他們原諒我。

聽說,是以注射方式對我執行死刑,不錯,我終於可以擺脫我自己了。

我想悄悄去一個能看到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知道我現在仍然在城市裏,但這裏卻有一種空蕩蕩。在這裏呆上幾個月,你會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明白。

玩過穀歌地球吧?用那玩意搜索自己居住的地方,就是一個小點。世界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就那麼個小點,很多人一輩子都離不開,像是被大頭針按上了似的。他們花幾十年的積蓄,工作幾十年,就為了確定,這地圖上有這麼一個印記屬於自己。

公共廁所蹲坑的牆上、門板背後,經常有人寫幾句抒情話兒,或者畫點人體部位。有人那麼想表達些什麼,至少一次也好。

走在這個城市裏,你絕望過嗎?也許有一天你會。

四麵八方都是人,穿著偽裝起他們的衣服,尤其那些穿製服的。正兒八經的人,一穿上衣服就是個怪物了。

城市越來越髒,土灰色,城市在褪色。得給城市點顏色看看。

在鄉村公路上騎車,哢噠哢噠的小噪聲,十分柔和的聲音。在地上碾過孤零零的一條線,彎彎曲曲,越來越長,加快速度,砰,射向某個平麵。憤怒和這有點像。

剛開始,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憤怒這種情感是一下子被激著的。激著了。激著了。激著了。像火山爆發,生活整個兒不重要了。白熾的憤怒,有一股熱氣,緩緩裹下來。緊接著,在最中心的你,反而不亂了。

被陌生人打,第一次是被警察。在火車站排隊進站,前後人擠人,怕別人偷東西,把包挎在胸前,被說成不好好排隊,頂嘴,說排著隊呢。被請到派出所,被打。

那次運氣不錯(雖然被打掉了幾個門牙並有些腦震蕩),警察痛快地承認了錯誤,爽快地賠了錢,外加賠禮道歉。那次一開始,我是渾身發抖,覺得空氣都在跟著我抖。要是煽情一點,我會說是,空氣都是黑的。這次被城管打,是第二次。

“哎,也許別人也有你類似的遭遇,人家怎麼能忍?”

“是啊,也許應該習慣?天下沒有比不公平更容易讓人習慣的……”

“絕對的公平,並不存在。一方麵政府要城市環境好,另一方麵你們也要吃飯。管了吧,你們的飯碗就沒有了;不管吧,他們的飯碗就沒有了。”

“所以我們都是受夾板氣?反正天天、時時、分分,都有人死……”

讓我失控的是什麼?

它們無視真相、重點、邏輯,奪走你想開口申辯的欲望,你隻能萎縮到沉默。人變得像個靜物,這是反存在的,不是嗎?

它們非得用暴力來表述它們的各種感覺?

那把小刀。刀麵漸漸吸幹血,散發著一股強烈的腥味。

刀始終沒合上,揣在兜裏,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公安局帶我找過一回,沒找到。

兩名被害者,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我的身高,一米六五。如果都是站立姿勢,不可能在他們的胸部以上形成左上右下走行或右上左下走行的刺創。當時我為半跪姿勢,如果他們能停止,不再俯身繼續進行,那麼我右手裏的刀,還會胡亂捅向我的前上方和我的左肩後嗎?

逃。難道我能逃出多遠去?……我無法解釋自己的下意識。逃走的那幾小時,我重複一條線路,重複轉悠了好幾次。這種轉悠,是一個重疊在一起的、大致圓形的圖案,肯定不足夠圓。是個有點瘋狂的圓。圓心就是我家。

從中午到下午。當時穿的衣服,被我扔到渾河裏。經過照相館、家具店、食品店、咖啡館、賓館、服裝店、公園、工地、書報攤、賣彩票的小亭子……

到處是人群和車輛。

誰在人行道旁種上樹?誰為玻璃櫥窗裏的裸體女模特精心搭配好衣服?誰在油漆牆麵?誰在信箱裏塞進超市促銷廣告,誰在電台裏說著感謝,說著請聽,又是誰在黑板上寫下“每日精選”?在門口大聲嚷嚷:每樣一元,樣樣一元?

精心安排的城市生活。為了讓人們無法控製自己的欲望。

我可不是無動於衷。

我知道將會有什麼落到我頭上。死就要臨頭了,但想想遲早有一天死是必定要臨頭的,我就根本不在乎了。

我也不怎麼害怕,反正再大的過錯,生活裏再大的過錯,隻要自己一整個身體去贖,就可以了。

我總算也有了個歸宿。

我渴望的死亡,也許是死在山上。有山就有洞,山大大小小,洞就形形色色。可以選擇隻能一個人鑽進去的洞,用石塊和碎土把自己埋起來。自己的身體,會幫助那些深藏在土縫裏的樹籽吸飽,它們開始發芽,不知不覺,長滿整個洞口。

被摔在地上,哢噠一聲,身體仍在抽動,手卻無力地背在後麵。

我想起在那前一天的晚上,有個常來的女人過來,站住,要了好幾樣東西,說要微辣,還去隔壁小店裏要了一瓶可口可樂。風有點熱。她吃得挺慢,對著瓶口一小口一小口喝可樂。看著一個個行人經過我的燒烤攤。

她付錢時,臉上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我很想問她許多事情,比如她在這城市裏幹什麼,問她是否結婚,幾歲了,有小孩沒,有的話,是男孩女孩,小孩多大了,還想問問她,她對自己的生活是否滿意。是否想過要去改變。她給了我一張一百的,我故意很慢地找錢給她,我離她很近。她讓我想起我母親。